站在梯田上的人

董小龙

一

那些站在梯田上的人，是谁呢？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农人，还是游客？

二

这地方梁峁沟壑，纵横交错，地形地貌，神奇复杂。偏偏就有一座十分荒凉的山。山上有坡，但却支离破碎；坡边有石，但却十分坚硬；石边有地，但却板结瓷实。千百年来，山坡荒芜，石头粗糙，土地瘠薄，杂草丛生。但附近村子里的人，却喜欢这座山，不舍得放弃它，时不时到山上来，刈草拣石，挖地开垦，围堰造田。几度春秋，几多汗水，终将其开垦出来，成为斜挂在山坡上的田地，虽然一片一片，零零散散，但不妨播种些耐旱的五谷杂粮：玉米、荞麦、谷子、高粱…….却因是旱田，无法浇灌，也无水浇灌，只能广种薄收，尽管只有三斗两升，终归是能救人性命的粮食。

三

有一年，几个脸上沟壑纵横,特别能吃苦耐劳的村民，以不屈不挠的无畏精神,将这些零零散散的田地连接到一块，成为大片的田地。之后，他们又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搬起一块块大石头，在地沿上垒起一道道石堰。将一片一片的田地镶嵌在层层叠叠的石堰里，那些生长在田地里的玉米、荞麦、谷子、高粱，与石堰环环相抱相绕，远远望去，层层田地，有如一架架木梯，人们叫它梯田。又因为是旱田,故称旱作梯田。

四

路人经过这里，惊讶的发现，那些村民，一个一个站在梯田上。云雾里，阳光下，看上去竟是那样美。于是，相互打问：那些站在梯田上的人，在干什么呢？很快他们发现，那些站在梯田上的人，不论天阴下雨，还是艳阳高照，他们总是穿着蓝色、黑色或灰色的衣服，总是带着别人无从知晓的秘密。哪是些什么秘密呢？！而那些秘密，也许就藏在他们的衣兜里。是的，他们的衣兜里，藏着许多秘密。

五

但很快，我破解了他们的秘密。他们的衣兜里藏着的秘密，不是别的，是玉米种子。

然而我却认为，他们不仅是农民，也是天使。荷锄执锨，长衣短衫；挑担提筐，衣袂飘飘；映衬着蓝天，缭绕着云雾，一年四季，风吹雨打，春种秋收，早出晚归，似乎一直站在遥远的天幕上。

但高处不胜寒。我总是怀着满腔的热忱，恭恭敬敬的等待站在云端深处的他们从高处走下来。 但那些站在梯田上的人，从来都不看我一眼，哪怕是一眼。他们似乎总是忙着手里的农活，总是干些比我想象的更为重要的事，但我却不能因为他们忽视我的存在而忽视他们的存在。我知道，站在高处的人，不论做任何事，都必须小心翼翼，来不得一点马虎，一丝一毫的纷扰，都容易使他们分心，使站在高处的他们，骤然一惊，掉下云端。因此，我别无他法，只有等待，耐心等待他们从梯田上走下来，我才可以收起慢长的等待。但也不绝对，更不纯粹。偶尔，那些站在梯田上的人，也会远远的对我发出一丝微笑，那荡漾在山坡上的笑声，浪花似的，久久不散，一直在我心头飞溅。

六

然而我却有遗憾。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当过站在梯田上的人，从来没有兴高采烈的从人们眼前经过，洋洋得意的穿过那些远眺者的视线。

有一天，我还是忍耐不住寂寞，悄悄的来到这座山上，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成了一个站在梯田上的人。我跟着村民，不慌不忙，干了起来。先是平整土地，然后起垅，用铁锨把土地翻开，让土地裂开一条条纤细的缝隙，看着泥土波浪似的，哗哗倒向两边；最后撒种，一粒一粒的玉米种子，从空中落下，准确无误，掉在犁沟里，间或也掉在地畦上，然后覆土，两脚并拢，一开一合，两边的泥土就覆盖在犁沟里，将玉米粒严严实实的盖上，这样，鸟儿们就不来啄食了。接下来，其实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活儿，就是覆膜。一捆捆盘卷着的专用白色塑料地膜，绸缎似的铺展开来，覆盖在撒好玉米种子的土地上，两边用土块压实了，这样的地膜，既保住了土地的墒情，又不会被大风刮跑，一畦一畦土地的覆膜就此完工。

七

有一年，也许是测绘人员，也许是航拍人员，他们发现了这座山。从空中俯瞰，这一座平平常常的山，竟是那样清新秀美----清新如画，秀色可餐。这些换了视角的人，从云端，从高处，发现了覆盖在田地上的白色地膜，眼前顿时一亮：多美的线条呀！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曲曲折折，蜿蜿蜒蜒，有如白色波浪，令人眼花缭乱。从山下到山顶，明晃晃，亮晶晶，雪花似的，银子似的，云雾似的，缠绕在这座山上。他们拍了照片，上传到网上。很快，这一幅幅美不胜收的照片，开始在网上流传，仿佛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遍了海内外。之后，消息不胫而走，又被许多人广而告之，一时，这座山梁，这里的梯田，居然成了风景名胜和游览胜地。

八

从此，一座无名小山，一下子飞黄腾达起来。人们趋之若鹜,千里万里，纷至沓来，山水画家来了，诗人作家来了，摄制风光片的来了，制作宣传纪录片的来了，由此又吸引来更多的人，采风游玩，摄影拍片，甚至，连无人机也一架一架从这座山顶飞过，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一座山梁，很快成了地方的名片，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有人建筑了楼台、凉亭，有人摆起了摊点、小吃，有人专门为游人拍照留念……于是，农业观光、摄影采风、休闲养生、民宿体验、度假购物等等生态休闲旅游活动,有如雨后春笋, 层出不穷；恰似湖泊涟漪，方兴未艾。这让那些站在梯田上的人，一下子有了自豪感，幸福溢上了脸庞，笑意在梯田间荡漾。

九

其实那些梯田还是原来的梯田。蚯蚓似的，弯弯曲曲，台阶似的，笨拙厚重，但来梯田赏景游玩的人，却乐此不彼，他们顺着山坡，踏着石堰，乘势而上，从低到高，一层一层，慢慢悠悠，旋转上去，越到山顶，梯田越小、越窄，纤细瘦长，如丝如带。站在山下的人，远远望着他们，只见站在梯田上的人，有如黑点，小如芝麻，人，似乎是站在了天上，假若来一阵狂风，他们就岌岌可危……我上不了那么高，自然就无法成为站在梯田最高处的人，但低处我还是可以上去的。于是我迈开双腿，踏着湿漉漉的泥土，在梯田的半山腰上站了一回，当了一回站在梯田上的人。这时，我才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村民对梯田进行了改造，增设了浇灌设施，添置了温暖光照，土地变得肥沃而丰厚。梯田里的玉米，枝杆粗壮结实，枝叶苍翠青碧，棒子肥胖壮硕，干旱贫瘠一去不返，泉水汩汩，清澈明亮，多么肥沃的土地呀！多么漂亮的梯田呀！

十

   更让人惊喜的是，如今这里的村民，摒弃了落后原始的耕种方法，居然使用上了现代化的机械播种。春风拂面，细雨无声，阳春三月，柳绿桃红，忙碌播种的身影，一一映现，只见现代化机械在农田里来回穿梭，村民们娴熟地将玉米种子、化肥放在播种机内，伴随着玉米播种机在土地上缓缓驶过，机身后一道白色塑料薄膜将驶过之处完整密封，一道道铺好的地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呈现出银子般耀眼的光泽。一番辛苦劳作之后的收获是喜人的：15万亩地膜玉米,亩产2000斤，刷新全省玉米单产记录，创造了山区粮食高产的奇迹，不仅成为全国高产玉米示范县,还被农业部命名为“中国美丽田园”。

十一

我始终在梯田上站着，我不愿意下山，我成了一个与梯田纠缠在一起的人。暮色苍茫中，我看不清那些站在梯田上的人，到底是男，是女，是村民，还是游客，但我突然觉得，我们与梯田融为一体，成了梯田的一部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片土地上生长着的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枝杆粗壮，枝叶苍翠的一棵棵玉米，还有荞麦、谷子、高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