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龙
一
我生活的这个地方,沟壑纵横,抬眼可见,即使用了“千沟万壑”这样的词,似乎也不为过。但如果想要翻越这些沟壑,却十分不易,即使用了“比登天还难”这样的词,同样也不为过。
我工作的前10年,一直在这些沟壑里奔走。这些沟壑,不论那一座,都是山峰林立,溪流密布,石崖断壁,大气磅礴,烟笼雾锁,深不可测,看上去十分壮阔。
那时,我每天清早起来,手拿雨伞,肩挎背包,甚或推一辆自行车,然后翻山越岭,从沟壑的这边,走到沟壑的那边,顶风冒雨,淌溪越涧,到一个个树林掩映、炊烟袅袅的村子,走家串户,开展工作。
现在想来,那时的翻山越岭,十分艰辛,每次翻越一座沟壑,都要耗费去大半天的时间,有时几乎是一整天都在沟壑里奔走。头顶是一线天,脚下是细绳路,行走在树林密布的羊肠山道上,人,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渺小的还不如一只蚂蚁。
但那时,我却用了蚂蚁啃骨头的办法,越过了一座又一座沟壑,出色的完成了我的工作任务。
现在想来,那时之所以豪情满怀,信心百倍,完成了各项工作任务,关键在于两个字:年轻。
那时的我,刚满十八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还怕千沟万壑吗?有时,即便使“一山过了一山拦”,但我常常用“万水千山只等闲”来鼓舞自己,激励自己,更何况还有“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这样优美的诗句,竟让我在一次次的沟壑翻越中,不仅有着几分忘情,甚至有了几分豪迈。因此,在山区工作的10年间,我不仅顺利翻越了一座座沟壑,还深刻体会了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诗情画意。
也许是因为这10年基层工作的铺垫吧,离开山区,调进城市,走进机关后,再也没有到山里去,再也没有感受过沟壑的磅礴大气。
然而,这一次,经不住朋友的怂恿,我们决定到山里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感受自然的美好。一行人说走就走,即刻起程,没想到,很快便到了山里。别来无恙,沟壑?!
二
没想到,是一个村子,离沟壑还远。
这一个村子,按说是个歇脚的好地方,因为有农家乐。吃、喝、住、玩,都不成问题,但众口难调,最终,朋友执意要到更远的山里去,这让我们原本纠结的心,一下子变得松驰起来。
天黑前,又赶到一个村子。也不错,有农家乐。村名也好,叫“淡村。”
“不走了,就住在淡村,就住在这一户人家。”大家异口同声。主人姓傅,说他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是移民,搬迁户,是从深山沟里搬迁到这里来的。“你们看,我这院子多大,多敞亮,白墙蓝瓦,朱红门窗,硬化地面,这些,都是沾了国家移民搬迁政策的光,修建这样一个漂亮院子,都是国家出的资,我们自己只掏了很少的钱。”主人见我们赞赏他的院子干净整洁,一边说,一边掩着口,偷偷的乐。
“搬迁到的这个叫做淡村的村子,从地理位置上说,属于半山半塬。后山通往山沟,前塬一抹平川。”主人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我们闲着没事,就满院子乱转。主人家的房子,正如主人说的,是新建的,由政府统一规划建造。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一排溜五间平板房, 一砖到顶,座北面南,向阳暖和。院内有一间瓷砖铺面的灶房,墙角是水冲式厕所,但农村人惯常有的鸡舍猪圈却遍寻不见。主人从我们的眼神中看出了我们的想法,就说:“我们刚搬迁来,还没来得及饲养这些。不过,现在的农村,猪呀,鸡呀,羊呀,基本上都不养了,都由那些养猪养鸡的专业户饲养了,不仅平时,即使逢年过节,我们自己要吃鸡蛋,要吃猪肉,都到城市的超市去购买。连田地,都流转给那些粮食种植大户了,我们只是给他们打工、挣钱,稍带着拉扯子女,赡养老人。”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竟与我们脑海里的农村,有了天壤之别。我们感叹着,走出院子,到门外转悠。
没想到,院门外拐角处,还竖立着一根崭新的水泥电线杆。颜色青灰,高大通直。“是电力部门专门给我们这些搬迁户栽的,还配有电厢、电表,房顶上,还修建了巨大的蓝色玻璃钢棚,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防止太阳暴晒,现在农村人的日子呀,好的不能再好了,有吃有喝,又不缺钱花,祖上八辈子都想不到的。”没想到,主人也感叹起来。
说到钱,主人告诉我们:他们的钱,一部分来自国家的惠农政策,一部分来自农家乐。“我家自从办了这个农家乐,手头活泛多了,孩子上学,油盐酱醋,日常花销,从不为没钱发愁。”主人因为高兴,一直跟着我们,跑前跑后,说三道四,喋喋不休。但我却注意到,女主人似乎有心事,一直不言不语,闷闷不乐。
然而很快,他们的小女儿告诉我们说,她妈妈操心爷爷奶奶呢。“爷爷奶奶不住在这儿,他们生活在别处,还住在老屋子,老屋子不在别处,在一个叫扁担沟的地方,而扁担沟也不在别处,是在一座山沟里。” 小女儿心直口快,说话绕口令似的。
“为什么不随你们一起搬来呢?”我问。
“她爷爷奶奶舍不得老屋子,说在山沟里住惯了,怕适应不了前塬的生活,反倒成了我们的累赘,我们只好遂了老人的心愿,只是隔上些日子,带小女儿去看他们,顺便给他们送些油盐等生活用品。”女主人解释说。
当晚,我们没走,就住在老傅的家里。
第二天清早起来,听说老傅要带小女儿去山沟里看爷爷奶奶,我们说:“带我们一起去看看老人家。”主人同意了,我们买了糖果,跟随老傅往深山里去。
三
终于看见沟壑了。
这是一条叫做扁担沟的山沟。名字虽然朴素,但内涵极其丰富。我们从山上下来,从沟口进入,沿着一条狭长幽深的蛇行小道往前走,绕开一棵棵参天大树,拨开一片片茂密草丛……“到了。”老傅说。
抬头望去,只见两岸青山,一线清流,山坡上,零零星星散落着一些破败的老房子。“大家都搬走了,只剩了我们这一户人家,其实也就是我父母这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老傅说。
“爷爷奶奶,有人来看你们了。”小女儿在很远的地方,就放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
两个老人从石板房里走了出来。爷爷的身子骨十分硬朗,虽然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与我们握手时,那一双粗糙的大手,让我们明显感受到十分有力。
我们递上带来的糖果问老人:“为啥不搬去塬上呢。”爷爷接过糖果说:“谢谢,让你们破费了。其实住到塬上,好是好,但哪地方,抬头看不见山,低头望不到水, 空荡荡的,啥都没有,看着让人心慌?!”奶奶说:“别看山沟里人少,但山青、水秀、花香,树林子又密,清爽阴凉,何况,我们住惯了,舍不得。”
“但毕竟,这深山沟里,生活多不方便呀。”“我有退休工资,生活费用,是不用发愁的。”
原来,老人是一个煤矿工人,在井下干了一辈子,退休后,不愿和儿子、儿媳一块住,怕连累他们,就坚持住在老地方。
“但这里没有电,晚上黑灯瞎火的,能行吗?”大家都替老人担心。“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足够了,我们又不是贪心的人。”爷爷说。“我们老了,不纺线,不扎(绣)花,要电干什么?有电,也是浪费。” 奶奶说。
我环视屋内,空荡荡的,东西很少。但几间砖瓦砌的,顶上覆盖着石板的房子,却很坚实。
原来,这山沟里不缺石头,这里的石头是砾石,黑褐色,一层一层的,当地人就地取材,用铁锹撬起石板,凿成大片,然后一片一片,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建房时,取大片石板,一块压着一块,覆盖在房顶上,不透风,不漏雨,加上圆石、青砖砌的地基、墙柱、墙壁,结实耐用,千年不朽。
“这屋子里,怎么连个闹钟都没有,几点干活,几点吃饭,几点睡觉,你们,不看时间吗?”一个朋友说。
爷爷笑了,风趣的说:“我们有‘公鸡牌’闹钟呢!我们饲养的哪些公鸡呀,天不明就叫了,准时得很,鸡一叫,我们就起来,该扫院就扫院,该下地就下地,这有啥难的。”我们听着,也笑了,真是杞人忧天呢!
吃过早饭,老人要下地干活。我们跟着两位老人,到田地里看一看。
路上,老人告诉我们,其实他和老伴也不是老脑筋、旧思想,他们之所以不想离开这座沟壑,还一直住在老屋里,就是想把那些已经搬迁走了人家的老房旧屋,耕种过的田地,一一栽种上各种树木,等这些已经荒芜了的田地,荒废了的残墙断壁,全部变成郁郁葱葱的绿色,他们就跟随儿子,住到塬上的新家里去。眼下,他们的一部分想法已经实现,但还不能停下来,还要继续栽种……老人说着,用手指了指远方:“看,那是我们的苗圃,自己育苗,自己栽种,自由自在,其乐融融。”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我发现,这地方真美。一大片苗圃林子,鲜活欲滴,青翠碧绿……而此时此刻,沟壑正从水墨画中苏醒过来,在山坡上层层晕染,开始时极浅极淡,慢慢的,笔墨厚重起来…….当一轮朝阳在山涧云雾间升起时,沟壑裸露的崖壁一下子焕发出了迷人的光彩,沟壑,山坡,天地间,一幅浓墨重彩的青绿山水画就此徐徐展开,空气中,湿水淋漓,苍穹上,阴晴未定,山道边,树木苍翠,溪涧边,清流凝碧,耳旁鸟鸣山幽,脚边鲜花盛开……我们一边走着,说着,看着。“到了。”随着老人的话音刚落,一片一片,碎花布似的,斜挂在山坡上的田地映入眼帘。只见田地里的泥土,被老人伺弄的十分平整, 湿润而细碎。老人见缝插针,种了黄豆、绿豆、玉米,无边的浓绿,遮蔽着土地,一人多高的玉米,密不透风,茁壮得像是小树林。而远处山坡上开满了白色的野花,似乎罩着一层蒙蒙白雾,这些高大的灌木,造型朴素,枝叶扶疏,白而细碎的花朵,裹在横斜瘦长的枝条上,清气散逸,繁密如霜。地畔繁茂的花树间,鸟儿鸣叫,蝴蝶翩飞,又有一丛丛兰草。“野生的,生长旺盛,花也开的好,萧散、清逸、有精神。”老人说。“这里空气好,一年四季,土地从不干涸,总是潮湿滋润。” 老人一边劳作,一边与我们拉着闲话,时不时的看着坐在树阴下石头上歇息的我们,波澜不惊,一脸安详。
四
该回城了,但老人十分热情,执意让我们吃了饭再走。奶奶给我们熬了玉米大糁子,说是一粒玉米,被石碾子磕成了两半,这样的糁子虽然费火,但好吃,奶奶炒了我们爱吃的洋芋丝,还有豆角、黄瓜、西红柿。一个用青砖支撑,石板做面的桌子,被摆的满满当当的。“这玉米大糁子,吃起来真香,稠稠的,粘粘的,金黄澄亮,香气四溢。”我们一边吃着,一边感谢老人。“是用柴禾烧的。”奶奶说。“菜是刚刚从地里摘的,新鲜着呢。”爷爷说。
想着老人绳床瓦灶的简朴生活,望着老人手脚不闲的田间忙碌,再看看这一座深不可测的沟壑,大家深感遗憾,说,这深山沟里,人烟稀少,啥都没有。相比之下,塬上的生活条件,毕竟好多了,不仅有自来水、电视机、手机、电脑,还有其他老人,老人们之间,可以相互串门,相互交流……“其实我们不要那么多,一勺一碗, 一米一粥,足矣!”爷爷说。
听着老人的话,我倒觉着, 这两个勤劳质朴的老人, 犹如一株兰草,生活在这偏僻荒芜的沟壑里,没有庸碌的交集,没有喧嚣的世俗,只有山高水长,岁月静好,又有太阳、月亮、山泉、溪流以及山野兰草与他们相伴。他们虽然远离尘世,但房顶上,炊烟袅袅;屋子里,香味弥漫;院子里,山花齐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就像书本一样,一页一页,日子就这样,悄悄翻过去,再翻过去…….在这个繁复多变的世界,在这个疫情肆虐的当下,这样纯粹幽静、简明扼要的生活,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呢。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觉得,这两个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老人,不也是历经了风尘岁月的一座座沟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