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怀念那盘我曾住了十几年的老火炕。
那盘老火炕给我留下的记忆太深了,情里梦里的。它每一次在我的思绪里走过,我都好像看见了慈祥的老母亲。
老火炕,是抹不去的记忆的坚守,一想起那盘记忆中的老火炕,记忆就有了味道,有了色彩,有了依靠,满满的都是亲切。
咱们东北农家造屋建房,都有一个最核心的构建:起灶、起炕、起烟囱。“起”即“搭”、“垒”,富有营艰辛不易的意味。称为“起",借取的是吉祥向上之意,饱含着对生活的期盼祝愿之情。做这类工作,一般都得是手艺人:灶台要外端方内浑圆,火炕要温热得通透均匀。起烟囱技术难度略高:方见方方正正,圆则中规中度,根基须大气周正,收口必自然和合,以求烟火顺畅,顺季顺候,顺风顺向,一顺百顺。
完善了门窗户牖,完备灶炕烟囱,下一个日程一定是:燎锅底。火起灶膛中的红火与旺盛,烟升囱顶时的壮观与壮严,烟火人家正式亮相宣言,生活大幕自此全新开启。灶膛里的薪柴,经火的洗礼,化作炊烟袅袅,留下的热能,化为生活的希望,日子的温度,永远固守在那盘火炕上。
火炕,便有了温情,有了记忆,便有了信仰,有了良知。
炕,惹动着我的情思:炕一定会变老,如老酒。情却不会变老,如老歌。能不时撞开我记忆大门的,依然是那盘如酒如歌般的老炕。
儿时的老家老屯、老屋老炕,全是记忆,影像犹在,故事犹在。
老屋造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是父母苦挪苦攒、咬着牙垒出来的一所终于属于自己的土草房,土墙土灶,还有那盘土炕。
我出生在那盘土炕上,在那盘土炕上过了十六岁的生日。
妈妈病逝在那盘土炕上,在那盘土炕上仅住了十五个年头。
后来,我离开老家。再后来,老屋被翻建。那盘老炕只剩下了记忆的抹不去。
也是在后来,我偶尔回到老屯,就站在原来的老屋旁久久地凝望,想着那盘老炕,想着想着,就会像醉了酒一般喊:“妈,开门哪!”,然后,涕泪齐下。
真的,不止一次的真实。
于是,老炕历历,挥之不去。
老炕的炕面上,铺着手工编的炕席,通常是用高粱秸秆的篾条编织成的。只记得我小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后期,家里的生活条件很差,睡觉没有褥子铺,早晨起来,身上会留下炕席纹路留下的淡灰色印痕,纹身了一般。或者有时没加注意,会扎上炕席条形成的刺。席花印痕早已褪去,扎刺的疼痛也已消失,只是我把这讲给孩子们听的时候,他们是百般不信。就像我给他们讲我小的时候,要饿着肚子出去拾粪拾柴,一年到头连个裤衩都穿不上,他们都笑我在编故事,把幸福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在这个时候,那片淡灰色的印痕、被扎的刺痛才又重新在心上明朗起来。
老炕的记忆,这样的倔!
老炕上,趴着一只老猫,整天慵懒地睡着,呼噜呼噜地。猫年岁大了,就根本出不去尽其所能了。惟有人心是良善的:活一天养一天,养一天善待一天,直到它自然老去,再把它葬埋,绝不让它流落荒郊、暴尸野外。况且,一个坚定的信条总是那么硬朗----老猫炕上睡,一辈传一辈。家教家训家风,就是硬道理。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不止是一幅对联。老炕,在诠释着这十个字的内涵。
老炕上,还有一个烟笸箩,木制长盒,纹理清晰,里面装着旱烟。那时候,一旦家里来了客人,如果会吸烟,最先出场的就是它了。客人尚未坐妥,烟笸箩端来了,卷上一根旱烟,或装好一烟袋烟,赶忙递过去,不迭声地说:抽着、抽着、快抽着!好像是多希罕物似的,不管对方有意无意,一直递将过去,塞在人家手里。然后才是让客人脱鞋上炕、热水倒上。
这情景我得多了,现在我家来客人,也是老辈人所传:先问烟、再问茶的。
一只烟笸箩,让老炕有了别致的温度。
老炕,有永远不变的温情。
家里来了客人,家人的头一句话一定是:上炕里坐!炕里炕边是有别的,除了热情成分、亲情成分,还有尊让色彩。的确,那时如果家里来的客人多,往往也有一句必不可少的支客语;岁数大的上炕里!直白而不失礼节,简约而又有章法。
老炕的炕头,也是有名份的。招待贵客,贵客要让到炕头尊位。如深炕太热,则铺巾垫棉,周到周至。这样一来,客随主便,三盅小酒下肚,热汗盈额,胡乱擦拭几下,再喝第四盅,宛在自家一般。
老炕啊,炕热屋生暖,心热酒益香,这是你的记忆么,要么,就是像的情怀!
冬天的老炕上,必有一个老火盆,是黄泥杂着麻丝拍打成的,老得好像我祖奶奶,满脸褶皱,慈眉善目的,朴实又厚重。老火盆是母亲的专管专利,夏天珍存起来,一入冬便接神迎仙一般请出洞来。老火盆,冷了烤手,寒了烘衣,蹦一把爆米花,烙几颗黄豆瓜子。最值得记忆的,是里面热着母亲为我放学回来垫补的烧土豆或烧豆包……,进门奔向火盆,是妈的怀抱啊!
更精彩的是,来了客,立马把火盆挪给客人,拨出旺火:烤烤、烤烤!连心都烤暖了。
老炕,热,热了炕,也热了火盆!
老炕的记忆,越擦越亮。
没上学的时候,晚上躺下,父亲教我背乘法口诀,当背到“九九八十一”的时候,父亲意味深长地说:九九归一呀!窗外的月光照着我的沉思和不解,铺了一炕。
刚上学的时候,我趴在老炕上一笔一划用力地抄写语文书上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字竟简直要把老炕的烧面压出一块凹痕。此时,阳光普照,老炕上一片辉光。
和大外女翻花手绢,炕席都跟着一齐翻卷,卷得眼花缭乱。
和大外男抢小人书,整个老炕都在发声助威,抢得炕转窗旋。
老炕啊,何以承载这许多又许多……
炕稍是一只老木柜,是父母结婚时唯一的老物件,装着冬季衣物。里面还有一个圆笸箩,放着布票、棉花票,还有几张粮票,另有几张零角的纸币和数枚几分的硬币,这似乎是母亲的全部积攒,十分仔细地保管着。老木柜上有一盏煤油灯,我目睹过母亲在灯下缝缝补补、补补缝缝:缝进了光阴,补进了眷念,缝成了儿女,补就了残年。父亲借着灯的微光,录着麻杆:剥着岁月,剥着陈年,丝丝缕缕,仿若纷杂杂的生活,缕缕丝丝,成为连成线的期盼……
灯下的父母,老炕上的爹娘,这特写,刻入我大脑的每一个沟回,永不会消蚀。
老炕,您还记得吗,在您的身上,蜷着我病入膏肓、已无法平躺的老母亲,她带着对生命的眷恋,带着对儿女的眷恋,在顽强地喘着每一口气。窗外,残月西已天。
老炕,您还记得吗,在您的身上,守着我夜不入寐、已无力回天的老父亲,他对着对残月的无奈,对看对黎明的期盼,发出了一生中最沉重的长叹。窗外,夜沉沉,夜漫漫。
老炕何堪!此情何堪!
想我老炕,用她广阔的胸怀接纳了我,让我在热与爱的交融中走童年的快乐,行少年的忧伤,奔青年的彷徨,共十六载,这是我魂牵梦绕的无法忘怀。
想我老炕,浓缩着太多太多,寄托着太多太多,留下的也太多太多,教会了我爱和热诚,教给了我情和良知,虽经历久,愈醇愈香,终将成为我永生永志的无可释怀。
老炕,请您答应我,让我叫您一声:
妈----!
我曾在心里无数次叩拜那盘老炕,叩拜那方热土热地:妈妈一样承载了我、哺育了我;
我叩拜老炕上的父母双亲;
我叩拜,老炕不朽的热、不朽的魂灵!
老炕,您让我缅怀岁月,记恩一切!
老炕,我永远不倦的唱
老炕,我永远不哑的歌!
老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