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友波波是个电工,以前我俩是师兄弟。
自打那年厂里宣布停产,我北上了,他有个中风偏瘫的爹,哪儿也走不了。
新世纪初的一个春暖花开季节,我接到厂里的通知,说是厂子破产,要求必须是本人回厂签订一次性买断工龄协议。
我回了厂,本打算办完事后去波波家叙叙旧,没承想在满目疮痍的厂办公楼前遇见了他。
那天,要不是他先喊了我,或者是在别的地方碰上,我还真不敢相认。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他的这副凄黯模样,或者是听别人说,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他的命运会是如此糟糕。他原本是一个英俊青年,个子比我高出半个头,双目迥迥有神,电气维修是他的拿手活,加上他爹患病前是厂里的销售科长,那时候,他风流倜傥,无忧无虑,爱说爱笑,就连我们电工班的两个女青工时常为了他争风吃醋。哪料到,厂子不景气了,他爹一夜之间得了这么个怪病。才十年光景,他也才三十多岁,佝偻得像个老头,目光黯淡,歪着脑壳看人,瘦削的脸皮起了皱,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这反差未免有点大了吧?此时此刻,我还能跟他说什么好呢?
我想起波波以前抽烟,开了一盒香烟,递给他一根,他说“早不抽了。”我不再勉强。
看见厂办公楼地坪上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同事,互致问候之后,我把波波拉到篮球场一角问他,保叔的那病治好了没?秋姨身体现在可好?
他知道我问的是他父母,歪着的头摇晃了几下告诉我,他父亲治了两年的病,花了一万多块钱医药费。然后,他和母亲陪着父亲,带着那些票据去找厂里报销,厂长说我们留守护厂的工资都没有着落,哪还有钱给你报销医药费啰?过了几天,厂长拿了一个装着五百元钱的信封来到他家,说是看在他父亲那些年为厂里的产品销售立了汗马功劳的份上。就这点钱给打发了,他父亲一气之下加重了病情,不几日就归了西天。他母亲的身体还好,搞了那么多年的厂医,知道怎么保养自己的身体。他父亲走后的第二年,他姐姐把母亲接走了。
我又问他结婚了没有?弟妹是哪一个?有小孩吗?
他说婚是结了,老婆不是本厂的,说我不认得。他们现在有一个女孩,快四岁了。讲到孩子时,我发现他笑了。没过十秒钟,他的脸上又晴转多云了,说:“老婆要离婚,闹哒三年了。”
“为什么?”我问。
他“诶”了一声说:“厂里的职工都下了岗,前几年厂里靠降价卖积压产品发基本生活费,后来积压产品卖完了,又卖机器设备和一些废旧钢材,出租地皮,换来一些钱,如今只要能卖钱的东西差不多都卖完了,就剩下厂房、地皮没人要了。人也走了不少,年龄大的办了退休,按月到社保局领取养老金。原来在厂里赚了钱的都到市区买了商品房,过城里人的生活去了。没钱的也大多南下打工,到沿海城市捡金子去了,厂子实际上成了空壳。老婆一直埋怨我不出去赚钱养家,说不能给她和孩子过上幸福生活就离婚。有几次,她还真的做得出,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听波波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遭老婆嫌弃也是活该。我说:“你说的厂子这些情况,我知道。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你年纪轻轻的,有电工执照,又有一手好技术,为什么不到外面去闯一闯,拼一拼呢?别人都能去,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开始那两三年,你要照顾保叔出不去,能理解。后来你娶了她,要照顾她生孩子,要带孩子,这也能理解。再后来……保叔不在了,秋姨在你姐家,小孩也开始长大了,关键是你老婆希望你出去闯,你完全可以外出打工赚钱嘛。厂子都这样了,还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啊,在这座荒山上你能捡到钱吗?生活是需要有经济基础的,幸福生活是需要奋斗的。我是看在我们师兄弟一场,才跟你说这么多,当然,也说了一些不该我说的话。”
“不是我不想出去赚钱。五年前,我们刚度完蜜月,我和几个伙计跟一个包工头到过东莞,在那里承揽了一个电气安装项目,起早贪黑的干,干了整整半年,项目搞完了,赚了十多万块钱。我们去之前跟包工头说好的包吃包住,每人每月工资800元,可他只给了我们每人2400块钱,差了一半的工资。当时,我们一伙人找他讨说法,他竟然说你们没有跟我签订劳务合同,我想给多少就给多少,不愿干拉倒,你走人,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怕冇得?人生地不熟,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走就走!我怄不下这个气,便离开了他。”
“你刚才不是说厂里有许多人在南边打工吗?既然这样,你就没有求他们帮忙找份工作?”
“在东莞的时候,他们的联系电话,我都打过了,有的住处我也去过。他们知道是来找工作的,尤其是以前同过事的,不是视而不见,就是一口回绝:你来了,我怎么办?就这样,我索性买了一张火车票回了家,就再也没有出去了。”
“那后来呢?”
“我从东莞回来后,下定决心创业,走自己的路。我到我姐那借了三千元钱,在市苗圃购来近百株优质果木树苗,有李树、桃树、板栗树等等,在厂生活区大片闲置地上垦荒种植,还种了蔬菜,建起了果木蔬菜基地,反正这地也没人管。成林的果树这两三年挂了果,总算有收获了。走,到我的果园看看去!”
波波的果木蔬菜基地建在半山腰上,这片山地曾经是厂生活区,也有过我的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八栋两层、三栋四层楼房和十二栋平房都还在,现在几乎是人去楼空,只有不到十户的职工死守在这里,波波家就是其中的一户……
我走进了波波的果园,春阳斜照,一棵棵桃树鲜花盛开,粉里透红,像是一片片胭脂, 又像是一团团云霞。一行行李树的枝条上长出了嫩绿色的叶片,开了一簇簇白花,似雪一样的干净。一排排栗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就像一把把遮阳避雨的伞。果树下的空地里,一垄一垄金黄色的白菜花、油菜花,惊艳相遇,娇羞迎客。一阵微风吹过,花雨灵动,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摄人心魄。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纵身于花海里,陶醉在大自然中。波波走过来问我的感觉如何?我说这太诱人了,简直是置身于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了。
接着,他向我介绍,桃树是水蜜桃品种,李树是奈李品种,去年一共卖了七千多元钱,今年的产量不出意外的话要高许多,应当会卖得更好。我听了替他高兴,有房子住,有自己的事业,蔬菜不要买,油菜籽可兑油,照这样下去,家庭不富起来才怪,心想这下他老婆应该会死心塌地地跟他一起过了吧。
过了一会,波波阴沉着脸说:“可是,最近我老婆听人家说厂子破产后,市里要收回整个厂区作为国土储备用地,到时候,我们都要搬到廉租房去,我的这片果园也将无偿砍伐。前两天,她又跟我闹离婚了。”
其实,我在花海里徜徉的时候,脑子里并没有闲着。我想起来了,在我那加入的县人社QQ交流群里不是有几条前不久发的人力资源信息吗?邻近的几个厂子正招聘电工,虽说都是民营企业,但招聘的条件波波基本上符合,待遇都还不错,月工资上了两千。我之所以没有早说,是因为不愿意看到他们夫妻俩两地分居,熬受相思之苦。既然波波遇到了情感危机,他老婆也希望他出去闯。波波是我的师兄弟,为了这份情义,为了他的家庭不致破裂,我试探地对他说:“这样吧,今天等你老婆下班回家,我做做她的工作,如果硬是做不通,明天在厂里办完事后,你跟我一起打工去!我就不信,凭你这么好的技术,还能找不到一份好工作?”
……
这天上午,波波老婆跟她的单位请了一天假,特地带着女儿把波波和我送上了北去的绿皮列车。我俩打开车窗,列车要启动了,波波老婆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地从棉袄里子口袋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波波,说:“这是两千块钱,带着,生活上不能亏了自己,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波波伸出双手接过老婆递来的钱,顿时热泪盈眶,久久说不出话来。
“放心吧!”我也被感动得湿润了眼圈,替他说了一句。
列车鸣了一声笛,开始运行了。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月台上,波波的女儿追着,喊着,哭着。
“再见,我会想你的!”波波老婆跑着拉住女儿,挥着手大声地喊道。
波波侧着身子望着窗外的老婆和女儿,也挥起手喊:“保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