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8年初夏,上海的天气渐渐地暖和了。长宁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上着了一些绿,让人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洋洋洒洒的夏日从青枝嫩叶的间隙中射在林荫道上,像是薰风吹彩,梦幻染夏,如诗如醉,却乍暖还寒。
这天上午,我从实习的丽达针织厂出早班刚回到学校宿舍,同室的周同学递给我一份电报。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道:“5月18日11:26抵沪,135次列车,请接。”落款:“湖南纺专 芳”。我寻思了好一阵,愣是想不起这个“芳”是谁?我不认识啊。莫非电报送错了人?可电报上明明写着“上海纺专****班 崔浩 收”。没错,是发给我的,而且就在今天接车。
我原本是想回到宿舍倒床便睡,此刻睡意全消,连忙对着镜子,稍稍修饰了一下边幅,换了一件夹克衫,出门去赶乘公交车。
到了上海新火车站,我看了一下手表,才10点56分,还有半个小时。
上海总是忙碌的。
这时的阳光变得有点暧昧。站前广场上,南来北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四面八方的口音嘈嘈杂杂。我走近一个书报亭,拿起一本杂志,付了钱,来到出站口旁的一个空座位前坐了下来,翻着手中的杂志,边看边等……
其实,这本杂志里都写些什么故事,我无法用心看,满脑子都被这个“芳”占据着。
她会是谁呢?
不一会儿,车站广播里传出女播音员磁性的声音:“由长沙开往上海的135次列车已经到站,请出站口的工作人员做好验票准备。”
出站口前的人群开始涌动,外围一些人举着写有接车人名字的纸牌纷纷往里挤。
我学着他们的样,在杂志封面上用钢笔匆匆地写上“崔浩”两个加粗的大字,然后双手举起也往人群里钻,惹得身边的几个上海大妈不满地嘟哝着什么,反正她们说的话我也听不太懂,不管她们。我个子虽然瘦小,但有一股子钻劲,总算挤到了出站验票口旁的第一排。
二
下火车的旅客拧着大包小包争先恐后地奔向出站口,那些举着牌子的人看到自己的亲友后不停地呐喊。
我耸了耸鼻梁上的眼镜,看见四个女生提着旅行袋,笑声朗朗,朝着出站口走来。
我等女生们走近了,看清楚她们的胸前都别着一枚“湖南省纺织高等专科学校”校徽。是她们!我用家乡话大声地喊道:“在咯里!”这一招,还真灵。女生们听到亲切的乡音,兴高采烈地狂奔过来。
她们出了站,我接过走在头里的一个高挑女生手中的旅行袋。
也许她没有注意看我手写的接站牌,疑惑地盯着我,问:“你是?”
我把刚才在杂志上写的“崔浩”两个大字给她看,她相信了。
这时,高挑女生转过身去,对着她的同伴们大声说:“同学们,他就是我在车上跟你们讲的那个闻名全省的‘新长征突击手’崔浩同学。”她这么一介绍,与她同行的三个女生这才对我注目。
我其貌不扬,看着她们投来诧异的目光,好一阵不敢对视她们,讷讷地说:“那是报纸上瞎吹的。”
“我已经决定了,毕业以后,我要求分配到他们那个厂去工作,和崔浩在一起。”有形女生说话就是任性。
“名人就是不一样,名人的魅力就是吸引。”一位胖女生俏皮地说。
“对呀,要不然怎么会使我们的班花‘芳’如此爱慕,像喝了迷魂汤似的。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啊?”另一位戴眼睛的女生打趣道。
“哈哈……”女生们的笑声,招来众多行人侧目相看。
难怪有人说,爱笑的女孩充满活力。
高挑女生笑着追打说俏皮话的俩女生,“看我不拧烂你们的嘴!”
俩女生赶紧闪开了。
“别理她们,她们都是欠打。”高挑女生走近我,落落大方地伸出右手,“我叫童若芳,她们都喜欢叫我‘芳’,我习惯了。你不介意的话,以后也叫我‘芳’吧!”
我握了握她的手。其实,我已经从女生们的嬉笑中,已经猜到给我发电报的“芳”就是她了。
“崔浩,我给你介绍一下,那个胖妞叫张雨馨,娄底人,大家都喊她‘肥仔’,她从不介意的,谁叫她不注意节食呢。那个戴眼睛的叫方碧玉,常德人,就喊她小玉好了。这个和你同姓,叫崔姗姗,来自怀化山区。我是长沙人,我们四个是室友。”芳说。
“原来都是湖南老乡啊!怪不得口音都不难听懂。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是……”我正要说我是哪里人,芳抢白道,“我们知道你是湘潭人。”
三
我又偷眼瞄了几下跟前的这位女生,颀长的身材,瓜子脸,两道柳叶眉下嵌着一对乌黑而有神韵的大眼睛,身穿白色雪纺短袖连衣裙,薄薄的,丝毫掩饰不住她那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的身段。上身搭配一件米色针织开衫,十分得体,既有名媛气质的范,又不乏成熟稳重。露出的肌肤,水色好。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瀑布似的披肩而下,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芳,香也。”我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说来也怪,正巧我的脑海里飘过宋代欧阳修《醉翁亭记》里的一个句子,我轻吟:“野芳发而幽香。”
“佳木秀而繁阴。”谁知,芳很快接了过去笑和。
“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我和芳齐声诵道。
“我看你俩真的是才子配佳人——天生一对。说真的,你俩不去读文科太可惜了,说不定哪一天成了大文豪,得个什么文学双星奖,我们也好沾沾光。”小玉又起着哄。
“那还是他们不去读文科的好,不然,我们就看不到今天的金玉良缘了。”肥仔唱和起来。
“肥仔讲的有道理。”见面这么久了,还没听到我的家门崔姗姗开口说话,不知道是怕我听不懂她的山里话还是怎么的,总算开金口了。
她说完,自己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们学理工科也好呀,文理双修嘛。崔浩,你说对吗?”芳边走边说。
尽管我对芳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但男人的君子风度不能丢,因为我有家室。我红着脸怯怯答道:“对,对,修文明哲理,温性情;理工科是我们的用武之地。”
“同学们,到吃中饭的时候了,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先找旅社放了行旅再出去吃饭。”芳怕我难堪,马上换了话题。
“芳,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肚子里面闹革命了。”肥仔嚷道。她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瞅瞅四周的路人,声调降低了八度说,“崔浩,找旅社的事你负责,找便宜一点又方便出行的。”
“看不出肥仔也有能省则省的心思啊。”我笑道。
“哪里,是她对穿住不感冒,但对吃是从来不吝啬的。”芳说。
“打住,打住,让别人听到了,我会不好意思的。”肥仔阻止道。
“好,好,不说了。”芳说。
“这么着吧,就在静安寺附近找一家青年旅社,比住宾馆要便宜得多,在南京西路上,只是条件差一点。”我提议。
“要得,要得。”女生们一致通过。
我忽然想起前不久的一个周末去南京路新华书店看了半天书,有些饿了,便在路边找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工农饮食店,买八个锅贴吃,二两粮票,四角八分钱。哪晓得忘了带粮票,我说多付一毛钱,服务员说没有粮票不卖的。结果,我硬是饿着肚子回校的。
我问她们带粮票了吗?
她们都说,带了,带了。
说着说着,一辆去静安寺方向的加长公交车驶进了公交站。我招呼道:“同学们,上车!”
我们一行五人随着前面的旅客蜂蛹而上。
“咝——”车门关上了,司机启动了车辆,驶向上海的闹市区……
四
第二天清晨,我向班长请了假,来到女生们的住所——静安青年旅社。
女生们已起了床,正忙着刷牙、洗脸、梳头、铺床。
芳独自坐在床沿上,随手翻阅着一本杂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大家早!”我打起了招呼。
“早!”小玉回应。
看到我来了,芳欣喜地将手中的杂志放回枕头边,说:“崔浩,我们第一次来上海十日游,今天你给我们当向导,带我们去看大上海。可以吗?”
“行啊,能为家乡来的女生们效力,这是我崔某人莫大的荣幸!我这个免费导游算是你们请中了。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保证让你们玩得开心、满意!这两年多,上海的大景区我都游览遍了……这样吧,今天我们第一站向黄浦江出发,那里有著名的外滩,你们都看过《上海滩》的电视剧吧?就是讲述外滩的故事。怎么样?”
“游黄浦江,看外滩,太好了,我早就向往上海了。黄浦江就是样板戏《海港》那句歌词里唱的‘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啊,它轻轻的一抓就起来……’的浦江吗?”鬼怪的肥仔特别兴奋,竟然模仿《海港》的唱腔唱了起来。
“是的。”我助兴地说,然后看了眼手表,估计还能赶上第二班游轮,对女生们说:“抓紧时间,向上海滩开路开路的!”
“走,快点,同学们!”芳也催促着。
我领着这帮女生在南京路上乘20路电车自西向东到了外滩下车。
天公作美,外滩景色不错。黄浦江的石柱护栏边站满了游人,有国内游客,也有外国游客。有的在吹着江风,有的在拍照。
江面不是很宽,可以看得清对岸。
码头上,游轮正在上着游客。人们踏在两块跳板上,晃晃荡荡,胆小的生怕落水,行走很缓慢。
离开船时间快到了,我对女生们说:“同学们,看外滩来不及了,我们先买票上船游黄浦江,回头再来看。”
芳同意了我的提议,买好五张船票。我们一起登船进了船舱。
我们的座位靠近舱口。肥仔索性打开船窗,她要一目了然。就让她看个够吧!我和芳坐一排,小玉和姗姗坐在我们的对面……
五
黄浦江江面微澜,清澈如镜,几艘货船在视线不远的地方漂浮。
我告诉她们:“刚才上船的地方就是举世闻名的上海外滩,每天来这里旅游观光的中外客人不计其数,络绎不绝。这一条江就是黄浦江,那一条支流叫苏州河,横贯上海市区,但污染很严重,又黑又臭,黑得可当碳素墨水用。黄浦江是上海人民的母亲河,它源于上海青浦区的淀山湖,流经青浦、松江、奉贤、闵行、徐汇、卢湾、黄浦、虹口、杨浦、宝山10个区,至吴淞口注入长江,全长113.4公里,宽约400米。黄浦江贯穿上海百里港区,虽无名山秀岭可供观赏,但却有其独特的韵味。明清时,“黄浦秋涛”为沪城八景之一。”
“呜——”游轮启航了。被船身劈开的江水溅起朵朵浪花,犹如盛开的白牡丹。没多久,轮船驶入了江心,白浪滔滔,穿山凿壁,汩汩有声;极目远眺,水天一色,金光闪闪,气势轩然。
芳有些晕船,想吐。她起身对我说:“崔浩,陪我出去吹吹风吧。”
我说:“好!”
我和芳走出船舱,倚着拦杆,江风吹散了芳的秀发,几根飘逸的长发丝扫在我的脸上,顿然觉得像触电似的,全身的热血泛起了波澜。
“崔浩,这一次我突然发电报给你说我们要来上海,你不觉得意外吗?我们素不相识啊。”芳望着远处徐徐行驶的一艘大船,若有所思地问。
“是有些意外,但意外之余,倒是给了我莫大的惊喜!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相逢何必曾相识。你说是不是?”我嬉皮笑脸道。
“你真会说话。崔浩,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地址吗?”她又问。
“这个,我还得问你呢!”我也正想解开这个结。
“你知道吗?我上大学的前一年,在我积极备考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正在家里复习功课,爸妈在客厅里看电视《晚间新闻》。当时他们把音量开得很小,怕影响到我的复习,可我还是隐隐约约听到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新闻,至今我仍然记得标题是《改革需要年轻人》。新闻里说,在我省纺织行业里有这样一位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崔浩……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见到你,并立志明年一定报考纺织大学。果不其然,第二年,我如愿以偿了,被省纺织高等专科学校录取。也许是天意,就在那一年,我听说你们厂力荐你参加高考,你不负众望,考上了上海纺织专科学校,而且我们俩学的同一个专业,都是染整工艺。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为你骄傲。于是在这个学期,借社会调查的机会,我就邀了同班寝室的几个女友,赴上海十日游来见你。”
“你真够有心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厂里送你来读书,有工资吗?”
“我是带薪来读书的,而且厂里发奖学金。不过,厂里也是有条件的,指定报考专业,同时,要我签订带薪学习协议书,规定在大学毕业后无条件回厂,并且在厂服务期必须达到五年以上。”
“服务期必须达到五年以上,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回厂上班五年之内,想都不要想调离本厂或辞职下海,否则,所有费用全额退赔。”
“哦,原来是这样。”
六
“我来之前,专程去了你们厂,拜访了你的夫人,你夫人好年轻,也很漂亮。我向她索取了你的通讯地址,所以就给你发来了这份电报。够滑稽的吧?”
“呵呵,是够滑稽!”
“你夫人托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芳说着,从她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谢谢!”我接过信件放进我的上衣口袋里。
“你怎么不拆开看看啊?”
“等下再看。”
“你猜,我在你家里还见到谁了?”
“见到谁了?”
“见到你的宝贝儿子了!”
“是吗?”
“小家伙挺可爱的。我离开时,他一直追着我喊,阿姨,别走!”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
“你儿子还说,阿姨,你好漂亮啊!当时乐得我呀,抱起你儿子一顿狂亲。”芳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
听芳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念起儿子和他的妈妈了。我刚来上海读大学时,儿子才五个月大。我走的那天,他还不会叫爸爸,只是伊伊呀呀学语。他妈妈抱着他为我送行,一对机灵的眼睛望着我,整个身子往前倾,一双肉嘟嘟小手在空中乱舞,像是要从他妈妈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把我抓回去。当时,我的整个鼻翼都是酸溜溜的。我都想到要放弃这次上大学的机会了,在家好好陪着儿子。快三年了,虽说学校每次放寒暑假我也回去了,但都是来去匆匆。
“想儿子了吧?”芳问。
“是啊。”我站在游轮的甲板上,面对浦江大喊:“我的儿子长大了!”
“儿子长大了!”芳也面对浦江,跟着大喊起来。
……
江面上,风浪似乎平静了许多。我们的喊声在旷野里产生了共振、回荡。不远处,传来几艘大船的汽笛声,一群白鹭展开翅膀扑打着水面似飞似娱。
此时,我看到芳的脸上泛起了几朵红晕,她害羞了。
“崔浩,今天是星期几?”芳突然转过身,背靠着栏栅,勾着头问。
我想了想,答:“星期三,怎么了?”
“我想,从明天开始,和你一起去你实习的那个厂子,亲身体验一下所学的专业。”
“行倒是行,不过,与你同行的她们会愿意吗?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还有很多的景点没看过,没玩够,譬如说,大世界的歌舞曲艺和哈哈镜、豫园和城隍庙的特色小吃、繁华的南京路、淮海路上购物、金山看海等等。”
“这个你不用担心,她们会听我的安排。我们本来也是为毕业论文来的上海,只是借社会调查的机会。我是这么计划的,这星期还有三天,跟你去染整厂观摩见习,尤其是上海的染整工艺技术精湛,对我们的毕业论文写作和答辩肯定大有帮助。这样,一来我不想影响你的实习,二来我觉得这次机会难得,不想错过。真的,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来上海玩。等到厂休那一天,你再带我们出去走走,有好看的看看,有好吃的尝尝,然后再去购物。可以吗?”
“我们实习的丽达针织厂是一个国营老厂,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你们没有厂里的通行证和工作服,估计进厂门难。”
“这个你放心,难不倒我的,我自有办法。今晚,我和你一起去你们班上找几个不愿去实习的女生借用一下。我想,她们这点面子总会给你吧。”
“那行,冲着你对专业的执着追求,就试一次吧。”我勉强答应了。
“不是试,一定会成功!”芳信心十足地说。
又起风了,游轮稍忽有点晃动。芳双手攀住栏杆,站稳脚跟,才不致跌一个踉跄。
“进去吧。感觉怎样了?”我问。
“和你说说话,心里好多了。谢谢你!崔浩,记住我刚才说的话。”芳边走边叮嘱道。
七
女生们进厂见习的第一天上午七点四十分,我领着芳和她的姐妹们准时来到“丽针”厂大门前。厂里的多数工人师傅骑着“永久”、“凤凰”牌自行车来上班,到厂门口推着车与安保员边打招呼边进厂门,也有少数没有骑车的女工,用本土话搭讪着安保员,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芳几个与我们班的女生年龄相仿,分别插进我们班进厂实习的队伍中。
安保员看了芳一眼,没说什么就让她进去了。轮到肥仔过门时,安保员忽然大声喊道:“侬,册来(出来),看看证件。”本来就有些紧张的肥仔此时像吓掉魂似的,战战兢兢地出了队列,操着塑料普通话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
“侬是傻(啥)么?阿拉没看过侬。挪(拿)过来!”另一个安保员厉声地说。
“我没傻,挪什么来?”肥仔听不懂上海话。
“你的证件!”安保员用普通话吼道,觉得这个女生听不懂上海话,接着骂了一句:“侬脑子有毛彬(病)啊!”
“你才有病哩!”肥仔终于听懂了那个安保员骂她有病,气呼呼地反击道。
好在这时,我发现我的师傅骑着自行车在来上班的人群中,大声地喊:“郑师傅,郑师傅,请你过来一下!”
郑师傅听到我的喊声,赶紧下车推着走了过来,我把事情的原委跟他说了一遍。
郑师傅把车交给我,走近值班室,跟安保员说:“伊拉是吾带的学生,帮帮忙……再会!”
片刻,郑师傅回到我们跟前,挥了挥手说:“没事了,都进去吧!”
“谢谢你,郑师傅!”
“勿客气!”
芳几个进了车间,按照顶替的人员各自到了岗,芳跟着我在郑师傅门下学徒。
我告诉芳,郑师傅主操的是高温高压溢流染色机,他不到四十岁,技术娴熟,做事精练、细致又有力气,日台班产量在全车间位居榜首,每月的超产奖、质量奖都是他拿得最多。每年来车间实习的学生都愿意拜他为师。
其实,我也是从学长那打听到这个才向车间领导申请记在他门下的。但有一点,郑师傅对他的徒弟,包括对他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技术上来不得半点马虎,更不能偷懒。
听车间主任说,两年前,有一个中国纺大的学生跟着他,在染色开始保温时,他找郑师傅去办公室分析另一个操作工的产品质量问题。郑师傅临走时,还向那个纺大实习生交待了几句。哪晓得,实习生见师傅不在,竟打起瞌睡来。这一睡,不打紧,足足睡了三十五分钟,还是郑师傅看到保温时间只差五分钟了,那儿的质量问题也处理完了,就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来。
他刚一进门,听出他的这台染色机有异样的响声,冲过来一看,织物挂住循环辊头的轴上,而且还缠了好几圈,循环辊被卡得转不了。
他立即关了汽阀,停了机,再看那个学生睡得正鼾。郑师傅气不打一处来,也没叫醒他,一巴掌打过去就把他打跑了。
好在有惊无险,电机没烧坏,谢天谢地!保温时间到了,郑师傅看了一下织物和染液,浸在染液里的织物色泽和色相没什么问题,染液也基本吸附完成,只是被卡住的布边有些拉毛、小破洞。于是,他对还烫着手的机械和染织物作了适当处理后才重新开机循环降温……
郑师傅就是这么的一个人!
八
芳听了我的介绍,对我表达了谢意。
今天的染色作业单还是涤盖棉染浅色。
在见习中,芳的嘴很甜,也很勤快,一口一声“师傅”,叫得郑师傅直乐呵。她帮师傅推车、理布、刷锅、上布、煮练、漂洗、化料、开机、进料、升温、降温,到清洗、固色、出布、脱水等等,样样都干,完全没有知识女性的那种清高和矫情,而且处处留心,不懂就问,对染色的工艺流程、机械性能、染料对织物的着染率,以及各道工序的操作要点悉心掌握。
快到下午四点钟时,郑师傅要下班了。芳对我说:“今天早上幸亏师傅帮忙,为我的姐妹解了难,我想请他下馆子吃个饭,感谢他,你作陪,姐妹们都会来的。你看行吗?”
我了解郑师傅的为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接受别人的请吃,尤其是芳这样倾国倾城的靓女,他怕夫人起疑心,但我又不想直接跟芳说,扫她的兴。于是,我婉转地说:“行!不过,得你亲自去请他,再就是要请也得请上他的夫人。”
“哦,我明白了。耶——”芳做了个鬼脸,笑道。
下班了,郑师傅去更衣室换了工装出来。
芳拖着我一起来到郑师傅面前,郑重地向他和他的夫人发出了邀请。
郑师傅看了看我,我忙说:“郑师傅,这不是我出的主意,完全是她们几个诚心实意的向您表达感激之情!”
“那好吧,不过刚(说)好啦,不是伊拉(她们)请吾和吾的嘎子婆(老婆),而是阿拉请伊拉。饭馆里吃老贵(太贵)额,不划算,也不卫生。走,把伊拉都叫上,到吾家去!”
郑师傅和他的嘎子婆在同一个厂里上班。
都说上海人精明、小气,还真是。自己上班累了一天还嫌不够,就是不愿让自己挣的辛苦钱给人家赚。
“这……不好吧?多失礼呀!”芳有些犹豫。
“侬勿念个(犹豫)啦,就照吾刚的办。”郑师傅决定后转过身来对我说:“小崔,侬等哈(下)把小芳伊拉姐妹一起带去吾家,吾去跟侬陈姐刚哈(说下),叫她下班早点回家,吾还去买点菜先走了,再会。”
“谢谢师傅!”我和芳不约而同地说道。
九
郑师傅的家离厂不远,在一条小弄堂里。我去过几回,那儿都是一些普通民居,弄子有点窄。
记得第一次去他们家,我叫郑师傅的嘎子婆为“师娘”。“师娘”连声说难听死了,把她叫老了额。她对我说,她姓陈,以后管她叫陈姐,叫师娘太难听了。
陈姐比郑师傅小三四岁,是厂试化中心的化验员,不用倒班。他们俩有一个小男孩,上小学,很调皮……
我领着芳几个沿着建国西路拐进衡山路的一条小弄堂,向她们介绍着郑师傅家的情况。
在路上,芳和肥仔进了一家水果店,提了一网袋水果和一些小孩爱吃的零食出来。
不一会儿,我们到了郑师傅的家。
郑师傅系着围兜正在小院公用自来水龙头旁宰杀一条鱼,看见我们来了,放下菜刀,喊道:“小崔,侬先带伊拉进屋坐会,吾马上就弄完了。”
“好的。”我应着领女生们进屋。
“郑师傅这人还真不错啊!一个大男人也下起了厨房。”小玉俏俏地说。
“不是啊,平时我来都没见过郑师傅干家务呢。他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打开儿子的房门,看儿子在不在家温习功课,如果不在,他就搬出他的那台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在小客厅里捣鼓。有一次,我问郑师傅,收音机没坏呀,为什么要把它拆开?他说,正因为是好的,才拆开看看额,摸清每一个元件的原理和用途,以后我自己组装一台……怪不得老看到他拆了装,装了又拆……”我怕郑师傅听到不高兴,压低声音告诉小玉。
我们正说着话,郑师傅提着杀好的鱼进了屋,笑道:“小崔,侬刚吾坏话啦?”
“我哪敢说师傅您的坏话啊,在女生面前夸您还来不及呢。芳,你说是不是?”我嘻嘻道。
“是啊,是啊,崔浩一直在夸您是模范丈夫、好父亲呢。师傅,我来帮您吧。”芳走过去,想跟着郑师傅进厨房。
“勿要噢(不用),弄脏侬手的。去坐,待会侬陈姐下班回来了再弄。今天,吾要给你们露几手地道的上海风味菜,尝尝吾的厨艺。”郑师傅不让芳进厨房。
“郑师傅,今天你要亲自下厨呀?”我说。
“勿库以伐(不可以吗)?”郑师傅笑着反问道。
“我看您还是算了吧,就没见过您下厨房掌勺,别把味精当盐放了。”
“小崔,侬竟敢瞧不起吾?那行,今天吾做的菜就不让侬吃。”
郑师傅在厨房里说着,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往身上的围兜兜上一擦,然后取下来挂在墙上,走出厨房。他来到书桌上摆着的一台上海产14〞黑白电视机前打开电视,说:“现在老早(还早),看看电视,等陈姐回来后,再炒菜。”
十
电视里播放着电视剧《济公》,女生们乐得哈哈大笑。
陈姐回来了,芳几个还是第一次见到。芳起身迎上前去,见我叫了一声“陈姐”,她也跟着叫“陈姐”,接过陈姐手上提着的几袋子菜。肥仔、小玉和姗姗都站起身,喊“陈姐”。
陈姐一口的上海腔:“拿卒,阿拉去烧饭。”
郑师傅见姑娘们没听懂,当起了翻译:“就是你们坐,我和她去做饭的意思。”
我见陈姐是一个人回来的,问道:“陈姐,小睿睿呢?”
“伊去外婆家额。”陈姐说完,向厨房走去。
芳跟着陈姐进了厨房,说:“陈姐,我来帮你。”
郑师傅也起身进了厨房,厨房里时不时地传出陈姐和芳爽朗的笑声。
我们仍在有滋有味地看电视……
没多久,厨房里,炖菜、炒菜的香气飘进了客厅,还闻到了辣椒炒肉的味道。
又过了一小会,“开饭咯!”郑师傅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菜放到饭桌上,接着,又上了几道菜。
“崔浩,小玉,还有你们几个,别老坐着看电视,没听到师傅叫吃饭啦?都去洗手!”芳两手端着盛好米饭的碗,走出厨房,像大姐姐似的,管着一群弟妹。
“不好意思。”我们都纷纷起身,洗手后围坐在饭桌旁。
“今天这一桌子菜,都是按照你们湖南人的饮食习惯做的,没有放糖,汤里也没有放咖喱,而且还特地做了一盘辣椒炒肉片,都尝尝,看看合不合你们的口味。”郑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身上的围兜兜乐乐呵呵地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是呀,陈姐在炒菜的时候,师傅就守在一旁左叮咛右嘱咐,生怕陈姐一时忘记我们是湖南人,放了那些我们吃不惯的佐料,我看了他俩的热呼劲就想笑。”芳说着话,“咯咯咯”地笑出了一对酒窝。
肥仔夹了一筷子菜往嘴里塞,边嚼边说:“这两天吃上海菜,都甜腻了,汤里还放着那个叫什么来着,黄黄的,就像婴儿拉的那个粑粑,看着就不舒服……”
芳白了肥仔一眼,训道:“吃饭,肥仔,你以为这是在你家里,恶心不?这么多好吃的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肥仔消停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人家都说甜食吃多了,人就发胖。我想陈姐是吃甜食的,但是,你们看陈姐苗条的身材多好看,美女一枚,与西施有得一比,这我就有点搞不懂了。”
“肥仔,你这么胖,莫非在家里吃甜食吃的?”我调侃道。
肥仔听了并没有生我的气,说:“嘿嘿,我是喜欢吃零食吃胖的。”
“吾前些年去过湖南,在长沙住了两个晚上,吃过湖南菜。那个辣椒老辣额,辣得我睁不开眼,直打喷嚏。”郑师傅说。
陈姐嗔道:“侬还刚,那次侬走之前,吾就跟侬刚了,勿吃辣椒,侬勿听。”
“吾勿就是想尝尝那个辣妹子味道吗?”郑师傅嘟哝道。
“还辣妹子味道呢。吾宽(看)侬是被拉(哪)个湘妹子迷了魂额?!”陈姐生气道。
我听出来了,陈姐说这话是话里有话。芳几个好像也听出来了,一个个低着头吃闷饭,都不敢伸筷子去夹菜……
十一
这个晚餐吃得有点郁闷。
我偷偷看了郑师傅一眼,他的脸部掠过一丝不快,但马上讪笑道:“吾就随口个恁一刚(这么一说)。哪恁(怎么)勿吃菜啊?个虾(这些)菜勿欢喜吃?”
“都蛮好吃的,陈姐可以在上海开一家独一无二的湘菜馆了。”我想缓和一下气氛。
“是啊,是啊,我们今天就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芳心有灵犀地强劲吹捧。
“我要向陈姐学习,以后嫁了人,也要好好经营自己的家。”一直很少说话的姗姗也附和道。
陈姐听到我们一个个的夸她,很快地,气也消了一大半,绷着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说:“是伐(吗)?好吃就多吃点。小崔,那明个吾可真开一家湘菜馆了,谁来吃啊?”
刚让陈姐的心情好起来,冷不丁郑师傅冒出一句:“还不是吾亲临指导的好。”
这下又要救火了!
“陈总,郑总,那我们几个是到你们的大酒店里打工呢,还是来预订酒席呢?”我只好专拣好听的话说。
好在陈姐全然不顾郑师傅说了什么,仍旧眉开眼笑地说:“拿个虾(你们这些)大学生敢来,阿拉就敢用!有大学生打工,尤其是湖南来的俊男靓女,酒店的档次不能五星级也够四星级额。”
陈姐俨然一个老总的作派,开始招兵买马了。
“其实,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感谢郑师傅今天帮助我的好姐妹进厂实习的。本来,是想请你们一家人到馆子里去搓一顿,没想到陈姐和郑师傅这么热情好客,非要我们到家里来吃,真的是万分感谢!”芳来了个见好就收。
“是的,今天幸亏有郑师傅帮忙,不然,我们都会进不了厂门的。”小玉赶着话说。
“这点小事,何足挂齿,何足挂齿!”郑师傅摆摆手,转而认真地对陈姐说,“老婆,侬宽嘎样子(这样)行伐?伊拉几个远道而来,就是想学点真家伙回去,而且就只有几天的时间。侬是厂化验中心资深化验师,小崔跟着吾有半年多了,也跟吾提过这事,能不能让小崔和伊拉明天起去侬那化验室见习几天?这样,增长一些见识,对他们今后的专业发展,帮助会更大一些。”
“啊?”陈姐先是一惊,而后思忖了一下,说:“个恁(这个)不是不行。吾宽嘎样子,明天上午一上班吾跟李主任请示一下。不过,有一点吾得申明,每天只能去两个人,而且每个人最多待两天。进去之后,只许看,可以问,但不能动手,更不能记录。能做到吗?”陈姐很严肃地说。
陈姐既然这么说了,我们进试化室见习就有希望了。
“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那就嘎样子,明天小崔和小芳先上,在车间里等吾的消息好额。”陈姐说。
我们几个听了,连声谢谢陈姐!
饭吃完了,时间也有点晚了,明早要赶着上班,快乐的时光到了与郑师傅和陈姐告别的时候了……
十二
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其实,我早就想去厂试化中心实习了。试化中心是厂里的技术核心部门,掌管着全厂生产关键性的工艺流程、工艺配方和织物检测技术等等,保密程度非常高,任何人没有正规审批手续是不可以随便进中心的门,更何况这是在上海。他们厂的新产品“三力士”涤盖棉运动服风靡全国,今年刚被评为部优产品。
上海,神秘的东西太多了。
在车间里,好几次,我都没好意思跟郑师傅开这个口,而且有几次,我在下班之后一个人偷偷溜进试化中心的门都被挡出来了。今天看来,是芳几个给我带来了好运气。
在那个技术极度封锁的年代,还没听到知识产权这个词。上海产品之所以深受全国人民的喜爱,关键的一点是生产技术保证了产品质量。马克思都说过,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嘛。
上海,真的是一个充满传奇梦幻色彩的大都市。
……
女生们很快结束了这次“上海十日游”,就要返校了。
到了她们说“上海,再见!”的这一天,我送她们上火车。
在站台上,看着女生们一个个沉默寡言,噙着泪花,沉闷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良久,芳说话了:“崔浩,谢谢你!我们这次的上海十日游,没有虚度此行,学到了许多课本上学不到的专业知识和操作技能,获得了宝贵的实践经验。”
我说:“遗憾的是,没有带你们好好的在上海游玩,豫园和城隍庙的特色小吃还没吃到,上海的几所高等学府也没去看,就连大世界、南京路热闹非凡的地方都没时间逛了。”
芳拢了拢披肩的长发,深情地说:“没关系。上海,我们还会再来的。也许下次来上海,还会与你同行!”
她说到这里,背过身去,面朝站台边停着的绿皮车箱。
我听到了她的哭声。
从她的哭声中,我隐约感到了一种不安,但不知用怎样的方式来安慰她。忽然,我来了灵感,吟了一句:“但愿人长久,来日更芳华!”
这诗不像诗,倒是有些励志。芳突然转过身来,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净的小手绢,擦干眼泪,调整好心态后说:“崔浩,真的很感谢你,让我在上海认识了你,非常的开心,还有郑师傅……”
“小崔,小芳!”说曹操,曹操到。郑师傅在站台上一边跑一边喊。
“郑师傅!”、“郑师傅!”女生们见郑师傅也赶来为她们送行,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朝他喊了起来。
“还好,让吾赶上了。这是侬陈姐让我捎来的大白兔奶糖,给你们在车上吃。”郑师傅气喘吁吁地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纸袋递给了肥仔。
“谢谢郑师傅!谢谢陈姐!”女生们一个个和郑师傅来了一个友情拥抱。
“钉铃铃……”站台上响起了电铃声。到点了,上车!
女生们同样也是一个个给我来个友情拥抱。
芳抱着我的双肩,双手在我的背上拍了拍,声音略带点嘶哑说:“珍重,书信联系!”
我也对她说:“保重!”
“上海,再见!”“上海,我还会回来的!”女生们边上车边挥手,喊着。
望着芳和她的姐妹们依依不舍离去的背影,一种莫名的伤感向着我的胸膛频频刺来。
“再见,崔浩!再见,郑师傅!”女生们打开车窗继续朝我们挥手。
“呜——”绿皮火车开动了,我和郑师傅站在站台上,向着她们不停地挥手:“再见!”“再会!”
十三
三十二年后。
6月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市扶贫办上班,敲打着键盘,在电脑上撰写一份《新冠疫情防控下的脱贫攻坚之我见》的调研报告。
我的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听见有人敲门。
“进来!”我喊了一声。
“崔副主任,您有一个快递,是上海来的。”秘书小赵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带着微笑走了进来。
“稀罕啊,我有快递?上海来的?怎么会呢?赵秘书,打开看看!”我没拿它当回事,是不想打断写稿的思路。
“好咧!”小赵应着,麻利地启开了纸袋封口,掏出一个系着金丝绒花束的红本本,“崔副主任,是香港(上海)湘玉服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寄来的邀请函。您看,这文本好精致,好漂亮耶!”
我停止打字,取下眼镜,接过红本本,正面反面都看了看,说:“的确是精致、漂亮啊。小赵,解开花带看看。”
小赵小心翼翼地解开花带,翻开封面,不料,一个信封掉到了地上,他赶紧弯腰捡了起来,吹了吹灰尘交给我。
我看了看,信封右边上方写着:“崔大哥 亲启”;左边下方落款:“玉 呈”,对小赵说:“先不管这个,你念念邀请函是什么内容?”
小赵是去年从名牌大学毕业后参加国考进来的公务员,他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念了起来:
邀请函
尊敬的崔浩先生:
您好!
香港(上海)湘玉服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诚邀您于2020年6月18日在上海锦绣华都国际大酒店(湖南厅)参加公司成立20周年庆典,敬请拨冗莅临。
致礼!
香港(上海)湘玉服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2020年6月14日
附件:香港(上海)湘玉服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简介。
小赵念这份邀请函的时候,声音就像平常参加各种典礼时的现场主持人那样的,很有磁性,高昂、响亮,还带有激情,一下子把我带到了气氛热烈的庆典现场。
接着,他又阅览了一遍《公司简介》,好奇地问:“崔副主任,您有香港在上海的朋友啊?还是服装界的大鳄呢。”
听到小赵的问话,我“刹”地从幻想中回过神来,说:“不对,不对,我多年不搞纺织了,在染整界也没什么名望,哪来如此金贵的朋友,做梦还差不多。”
“那您的这份邀请函,总不会凭白无故吧?”小赵说,“从邀请函的字面上来看,注明酒店的湖南厅,肯定是有其用意的;从公司的简介上看,公司规模庞大,机器设备一流,技术力量雄厚,主创品牌时尚,经济效益领先。应该不是您的亲戚就是您的同学或许是以前厂里的同事。”
我原本对此类邀请是不屑一顾的,市里、县里经常有这样的庆典邀请,我去了能起什么作用呢,这不是借公鸡生蛋——强人所难么?能推的随便找个借口就推了。
经小赵这么一渲染,我从亲戚、同学和过去同事中寻找线索,我的亲戚我知道,没有。同事,不可能。厂子破产之后,厂里的人年龄大的退了休,年轻一点的基本上改了行讨生活,更没听说过有在香港发展的。同学,那会在校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只顾学习,不懂得人情世故,之间的交往也不是很深。再说,新世纪初始的那几年,能够生存下来的纺织企业已经是寥寥无几了。真不敢相信,在“镜里堪惊两鬓霜”的今日,还有谁能记得我?
我一一否定之后,对小赵说:“实在想不起是谁了。”
小赵说:“那您就别想了,看看信就知道了。”
“对,对,对,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
“这是您的私信,您自己慢慢看吧!”
“好!”
小赵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十四
大师兄:你好!
还记得我吗?我是师妹小玉呀!八八年在上海十日游的那个方碧玉,常德妹子,记起来了吧?
恕小玉冒昧,今天给你快递一份我特制的公司成立20周年庆典邀请函,想必你收到后惊呆了吧?
也许你会问,我是怎么得到你工作地址的?小芳告诉我的。小芳,你总记得,她一直在关注你,只是,只是……我干脆明说了吧,只是那时的信誓旦旦,毕业后却没能实现。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对你有一种歉疚感。其实没什么,也不是她的错……这个,你懂的!哦,对了,告诉你一个特好消息,小芳现在是副县长了。肥仔退休几年了,她的儿媳好像在长沙开了一家店,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她不说,我也不好问。姗姗去年去了美国,在女儿家带外孙。我们同学还经常有联系,打电话,发微信,挺好的。
大师兄,你还好吗?快要退休了吧?嫂子可好?小芳告诉我,我们的侄子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孙子多大了?唉,真是逝者如斯夫,转眼间,我们都成了祖辈了,哈哈哈!
本来,公司的20周年庆典活动应当是3月份举办,只因当时国内新冠疫情爆发蔓延,到处封城防控,故此,董事会决定延期举行。现在好了,疫情基本上得到控制,我们庆幸生活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度里,那么多的人为我们负重前行!
这些年来,我一直担任这家服饰股份公司的总经理,也是锦绣华都国际大酒店的股东。每当工作忙碌之余,我自然而然想起一些往事,尤其是上海的那段经历,刻骨铭心了。尽管十日时间很短,但就是这十日,大师兄的为人和对专业的热爱、执着、奉献,深深地刻划在我的脑海里,对我的“三观”转变,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上海的那一别,给我留下了美好的青春回忆。真的!
大师兄,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郑师傅已于2018年冬天的一个风雪夜永远地走了,享年68岁。那天,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郑师傅好可怜哟,上世纪九十年代,厂子被人家收购改制了。随后,他得了轻度忧郁症,退休后,我还聘请他到我公司担任了顾问,也就是在布料的进货质量上把把关,干了四五年,忧郁症越来越变得严重了,他自己辞了职。好在陈姐还在,这次公司20周年庆典,我也邀请了她,到时我亲自开车去接她来。
湖南纺专的那些同学我都发了邀请函,大师兄,你可要来哟!
好,余下我们见面详谈。
祝好!
大师兄,我的手机号码附上:
139****0168
小玉 敬呈。
2020年6月14日
看完小玉的信,手机号码是临时手写的,我为她的真情实意打动,为她创业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而高兴,虽说我们不是同窗学友,但也算得上萍水相逢的挚友了,别后30多年天各一方,想不到这几天要重逢了,还能见到陈姐和小芳,我的内心深处不由得有了一些小激动。只是一想到郑师傅过早的离世,震惊之余,一种痛失尊师的哀伤油然而生,心情不觉有些沉重起来。
离小玉公司20周年庆典只有三天了,我得赶紧把手头的《调研报告》写出来交上去,最迟后天要坐上高铁去上海。
十五
夏日的阳光射进了我的窗台。
我刚把昨晚加班写好的调研报告打印出来,起身伸了个懒腰,大章进来了。
“老崔,我听说你要去上海参加一个叫湘玉的香港服饰公司20周年庆典,有这事吗?”大章问。
“是的,大章,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你的办公室说这个事呢。”我说。
大章是扶贫办主任,年富力强。三年前,他从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位置上调来,开第一次办务会就提出,从今天开始,扶贫办的三个领导要以同志相称,不得以职务相称。偏偏去年市里人事交流调走了另一个副主任,新提拔了小张为副主任,小张比大章小两岁。叫章同志,张同志,同音字不好分。于是,他俩同意以年龄大小区分,一个叫大章,一个叫小张。
大章在我的办公桌对面沙发椅上落坐,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一个机遇。”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机遇?”
“老崔,你想一想,这么好的人脉资源,这么好的经济实力,这么好的产业优势,我们何不来个引凤来仪,实施互利双赢战略呢?这样,我们有个产业扶贫基地,对于落实中央的精准扶贫政策,夺取脱贫攻坚战的全面胜利,不是更有经济基础作保证了吗?”
“怎么个实施法?”
“昨天听到小赵提起上海有一家品牌服饰公司20周年庆典邀请你去参加的这个事,我就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认为这是一个机遇。老崔,你别误会,我把小赵放在你身边,是要他协助你的工作,决不是我有心要在你身边安插眼线,也不是小赵故意背着你说你的风凉话,打小报告,搞小动作。而是我在向他征求今年下半年扶贫工作意见时,他提出可以试试引进产业项目落户本市,合资联营,独资经营都可以,就像你要去参加庆典的那家品牌大公司。一是以建立品牌产业基地来振兴城市形象,繁荣本市市场;二是盘活我市典型僵尸企业的国有资产;三是以点带面,解决扶贫对口乡村的贫困家庭人员、残障人员以及愿意回乡人员的就近就业难题。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在制订大的工作方案时,就有一种自下而上、愿意听取各方面意见的作风,从来不是想当然,闭门造车。”
“这个我知道。但是,具体怎么操作,我们要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主管全市扶贫工作的刘副市长也是你这么说的。昨天晚上,就这事,我与刘副市长通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向他汇报了我们一起研究的扶贫办下半年工作思路和初步设想。我在这个设想里,特别增加了一项吸引港商投资新建我市产业扶贫基地的主张,刘副市长好像对此很感兴趣,我听得出他是在边听边作记录。他说原则上同意我们派人去考察,考察情况不论虚实都要向他汇报。一旦有这方面的投资意向,必须尽快拿出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交给他,拿到市长办公会议上争取支持。他还给我规定了七天的期限,从18号算起。开始,他只给五天。我说五天不够,要考察,路途要一天,回来后还要研究、撰写方案,怎么得要十天。刘副市长一听,当场就给我一闷棍,说我不看火候,脱贫攻坚等得那么久,黄花菜都凉了。同志,要只争朝夕!这是刘副市长的原话。最后,他只给了七天。”
“七天,够了。”
“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我想,派小赵与你一同前往,也好在行程上照顾你的身体,毕竟不年轻了,岁月不饶人。现在小赵正在拟写扶贫产业投资意向书,这样安排,你同意不?”
“你是主任,你决定,我坚决执行!”
十六
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里,酒香飘逸,气氛好热烈,参加庆典的人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我见到肥仔了,她还是当年那个样,只不过没那么肥了,也变得漂亮一些了。她私下里告诉我,出门之前,她特意在脸上抹了粉,嘴唇上涂了口红,这样显得洋气些,不能给小玉同学丢脸。她就是一朵奇葩,随她的那帮同学去了划分好的宴席。
我和小赵走到酒台前,各自端了一个高脚杯红酒来到门前不远处,俩人站着说话。
光彩照人的小玉正满面春风礼待各界商贾名流。
此时,一身淡妆的芳和一个年轻漂亮女子陪着陈姐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陈姐看上去,显得苍老多了,头发花白,体态也有些龙钟。我放下酒杯,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声“陈姐”差点把她惊倒。要不是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我可能成了千古罪人。
“伊四撒拧(他是谁)?”陈姐心有余悸地问芳。
“陈姐,他是崔浩呀!”芳告诉陈姐。
“小崔,让陈姐宽宽(看看),胖了,吾勿认得侬了额。”陈姐笑起来了。
“陈姐,侬还好吧?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郑……”我刚说出一个“郑”字,猛然想起小玉的信里说了郑师傅早已过世,来了个急刹车,连忙转成,“正想要去看侬呢!”
我刚说完,内心不断地谴责自己荒唐!这大喜的日子提伤心事,场面会是多尴尬啊,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芳看着我,苦笑了一下。
我们拥着陈姐向芳的同学圈走去。
“崔浩,这是你儿子?”芳指着我身旁的小赵问。
“权当是我的儿子吧,叫赵志钢。”我说。
芳又看了看小赵,对我说:“是有点像,眼睛、鼻子都像。不过,比你帅气多了,个子也比你高。”
我偶然发现,芳身旁的那个年轻漂亮女子时不时地向小赵看上几眼,也一步一步地向小赵靠近。
我越看芳她俩越觉得像母女俩,笑着说:“芳,你女儿很像那时候的你,高挑、清秀、白净、气质非凡!”
“她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秘书,叫田芬。”芳先是带着骄傲一笑,没承想,瞬间变脸,对我愠怒道:“崔浩,你说明白点,现在的我是黄脸婆了吗?”
很快,到了同学圈,刚好有一席留了五个座位。席上已就坐的五位芳同学都起身跟芳打招呼,芳请大家落座。
我们推让着陈姐先坐,芳和小芬坐陈姐的左边,我和小赵坐陈姐的右边。
“我们班48个同学,要数芳最有出息,当上县长了……来,我们一起举杯欢迎‘班花’童县长!”一个小老板模样的男同学掀起气氛,邻桌的同学纷纷前来助兴、拍照。
芳毕竟是官场上的人,处突应对是小菜一碟。她站起来,即兴发表热情洋溢的推介辞:“同学们,我小芳在这里借小玉总经理的风水宝地,代表我们红缨县政府先谢谢大家了!我只是一个副县长,欢迎同学们到我们县打卡红色旅游景点。我们县是以当年的红樱枪游击队打败日本鬼子三次大围剿而著称的,留下了许许多多战争年代的革命史迹;如今,山青水秀,美丽乡村遍地开花,特色小镇美轮美奂,城乡人民幸福指数不断提升。作为曾经同窗三年的同学,我诚挚地邀请大家多到我们那里去走一走、看一看、吃一吃,分享革命老区的人文山水自然风光。同时,也希望致力于报效祖国的一切有志之士,去红缨县或投资、或经商、或产业项目开发,共同参与我们美好家园的建设。谢谢大家!”
芳的一番即兴演讲,赢得了同学们的热烈掌声,也吸引了众多邻坐商贾名流的关注和欣赏。
这时,秘书小芬不失时机地给同学们分发童副县长的名片、红缨县旅游景点和发展蓝图的宣传小册子,当然,也少不了发给陈姐、我和小赵。
一些商贾名流也纷纷来到芳的面前,躬身递上名片,要求认识一下芳。小芬一边分发芳的名片和县里的宣传册,一边抓拍打动人心的场景照。看芳那志在必得的架势,要不是顾忌小玉同学误会喧宾夺主,她肯定想在现场召开一场招商引资发布会。
此时,我才真正理解这次上海之行,大章为什么要给我背负这么一项特殊使命的真实意图。我不禁由衷地佩服大章站得高,看得远。可是,在这里,在此刻,我不行,没有人气。
十七
别开生面的“见面会”刚结束,芳迫不及待地追问我:“崔浩,你刚才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嫌我黄脸婆了?”
面对芳的穷追不舍,我真的哑然了,因为我的确忘记什么时候说过什么话了。我辩解道:“什么啊?我说什么了?”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崔浩,我提醒你,就在我们入席之前的那几分钟里。”芳步步紧逼道。
“入席之前?几分钟?”我努力回忆着,还是想不起来,“我没说什么呀?”
“你说了!嫌我是黄脸婆!”芳拿起桌上的筷子向我打过来。
“我说了吗?我没说过这样的话!”我赶紧扭身躲过了。
小芬暗地里“咯咯”发笑,小赵也在笑。
“就是你说的,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嘿,我的天啊!又是一桩冤假错案在上海发生哦!”我终于想起来了,“我那是夸你的女儿秘书年青、漂亮、有气质,你的联想也太离奇了,我不管,你得为我平反昭雪!”
“果真没别的意思?”
“我向毛主席保证!”
一场无谓的谴责风波总算平息了。
就在芳与我斗嘴的时候,肥仔来到陈姐身旁:“陈姐,我的好姐姐,想你都快想疯了哦!”接着,俩人拥抱起来。
“侬是雨馨吧?”陈姐边问边把目光投向芳和我,“是不是额?”
我们连连点头说:“是的,陈姐好记性。”
“侬比以前苗条多了额,更好看了。”陈姐看着肥仔说。
“谢谢陈姐!”肥仔听陈姐这么一夸,美到心坎里去了。接着,她环顾了一下同学圈,“姗姗怎么还没到呀?”
“是谁说我没有来呀?”姗姗手里拿着一件披衣,风尘仆仆地向着同学圈走来。
“姗姗,你来迟了,等下罚酒三杯!刚才的几场好戏,你都没有看到,再罚三杯!”有个男同学起哄。
“我认罚,我都认罚。我刚下飞机,就打的直奔酒店,路上堵了半小时车,所以晚到了,抱歉,同学们!”姗姗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宴席都坐满了人,起哄的那个男同学向服务生喊到:“服务生,请搬一把凳子来,再加一套酒具碗筷!”
服务生很快搬来了凳子,就加在我们这一席,小赵往里挤了挤,姗姗坐在我的旁边。
我疑惑地问芳:“你们毕业都30多年了,同学们还彼此这么熟悉,一眼都能相互认出来,这是怎么做到的?要是现在我在上海遇到当年的同学,肯定形同路人。”
“那是当然,我们有每隔十年重聚之约。”
我们正说着话,小玉容光焕发地来到了我们的席间,一身标准的上海装束展示在大家面前,顿时,同学圈里一个个发出惊叹声。
“陈姐、崔大哥、同学们,真的对不住啊,客人太多,没顾得上陪你们好好叙叙旧……”小玉刚说上几句话,又有人在叫“方总”了。她身不由己地应了一声,“哎,马上来!”
芳对小玉说:“你去吧,别晾了那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同学们能理解。去吧,去吧!”
小玉歉意地对同学们说:“庆典马上开始,酒会后,我们再相聚!”
……
十八
同学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三天后走的差不多了。
一大早,芳说她俩今天也要走了,预订的D3201动车票,先去浙江嘉兴洽谈红色旅游开发项目,为县里明年隆重举办庆祝建党百周年红色旅游节作准备,然后再去宁波、温州等地作商业考察,引进几个产业项目。
按照计划,我们也得踏上归程了。
小玉天天忙,实在抽不出身为我们送行。她吩咐她的专职司机,开车把我们安全送达上海虹桥高铁站。
我坐在副驾驶座,从车前窗的后视镜里看到小赵和小芬嬉笑着互加微信和电话。我假装没有看见,也不说话。其实,芳也看见了,她抿笑着转头望着窗外,仿佛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现在的年轻人似乎有我们那时追求爱情的影子,但又似乎比我们这代人更灵性,更简单。
到了高铁站,我们一起谢过司机下了车。
我们拖着行李箱刚一进站,看到D3201次旅客正在刷身份证上车,芳和小芬挥挥手走了,连个说好的拥抱告别都没来得及。我看得出来,小赵和我一样,怅然若失地挥手喊着:“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离G1377次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和小赵回到大厅的座位上候车。
“小赵,你知不知道童副县长在方总这里拿到了什么投资项目?”我问。
“昨晚,我和田芬一起散步时,听她无意中透露,她们获得了方总的公司在红缨县城投资新建一座五星级大酒店和一些红色旅游景点配套建设项目,具体投资多少没说。她说,方总说了,公司要为湖南老区开辟红色旅游作一份贡献。还有,她们这次去嘉兴、宁波、温州考察,就是应酒会上的几个老总之邀。”小赵说。
“那你对方总和她的公司是怎么看的?包括这次我们拿到的这份扶贫产业投资项目意向书。”我又问。
“从那天酒会到这两天参观公司,我的感受很多,但总的来说,方总是一个具有湖湘文化和湖湘精神的知识女性,爱打拼、吃得苦、霸得蛮,而且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胆魄过人的成功企业家,热爱家乡,属于事业型的典范。公司有强大的实力阵营,产品的技术含量与市场竞争力,以及新产品开发力度,我个人认为,引入这家公司投资扶贫产业项目,不仅对我市的服饰市场产生引领时尚潮流的冲击波,而且将对我市城乡人民的美好生活有一个适应不同需求、质的飞跃的市场发展空间。”小赵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后问道:“崔副主任,我有一种感觉,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方总是这家股份公司的大股东,她应该就是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昨天,当您代表市里向她提出投资新建扶贫产业基地的请求时,她说她早已料到,并经公司董事会授权,也想为湖南老乡脱贫致富略表寸心。她看完我草拟的那份扶贫产业投资意向书后,与我们协商修改了一些条款,并郑重地签了字,这表明您与方总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铁。”
“小赵,你的谈判工力也很到位,功不可没!我可提醒你,年轻人,千万不能骄傲啊!这只是一个投资意向,真正要落实到位,还得下一番苦功夫,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我马上要退休了,希望寄托在你们的身上!还有,什么关系铁不铁的,这话不可乱讲的。人家方总是诚心诚意的帮助家乡人民打赢脱贫攻坚战,后续的文章就看市政府和大章怎么做了……我们回去后,要抓紧时间,好好理清思路,把与上海顺风贸易集团老板达成的特色湘莲农产品以集装箱形式推上上海市场的经贸意向这个意外的收获写进去,向刘副市长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