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候,吃过晚饭出去遛一圈,我多会走老中学左侧那条路。老中学现在改成了小学,晚上的时候,灯火明亮,许多的孩子聚集在操场上打篮球。看他们生龙活虎的身影,我时常驻足一会,遥想此地那时,我也曾这样生龙活虎过。对比现在一步三挪的疲态,内心不禁泛起一阵苦涩,一阵荒凉。曾经旧地换新颜,旧人远去新人替。心下想到新老交替是自然规律,思想里也坦然了许多。
从遗留的老建筑物的座身位置来估算,这里是我们三(1)班教室的地方。遥想当年,教室后面围墙外面就是农田,经过小四十年的变迁,现在是新农村建设的集中居住区。整齐划一的别墅,反正我是看不出有什么美感。美学是人学,有差异才能成就美。我的遛达时常是绕这个居民区走一圈,经年累月往复回返,或奢或简的屋宇,因为太整齐划一了,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倒是我看打篮球的这边南侧,有一户人家,在房屋下首靠近行路这头,一托宽的宅基内,利用屋身加厢房这十几米狭长的空地,搭了个葡萄棚,当然,像其他人家那样,与行路的地界处种着矮冬青,而与别家不一样令我可喜的是,地界里面和墙角的这一小块地方,种着一些常年能看到花的花花草草。惭愧,我一向不求上进,活了半个世纪,对花花草草一无所知。也许,叫不上名,这些花草才能给我予神秘的可喜。
这边是南侧,就像北侧靠近工业园那头,也有这样一户人家,在自家屋宇的上首,也是勾勒出了这么一个小小花圃,当鲜嫩的花朵开泛的季节,加上他们自家缠上的那些眨眼睛的五颜六色的星星彩灯,眩人耳目,爽人心境。在一小方天地上点缀出人间的仙境。呆久一点,你恍然怀疑是否有蓝采和或何仙姑藏身其间。在乡下闲住久了,与这样的小情小景猝然相遇,心中但存的一丝阴霾涤荡一空,心里有无以言表的的喜悦。在乡下,虽然都住着新农村,但绝大多数还是老思想,坊前屋后鸡丸旮旯地上不是种瓜菜就是种葱蒜,能用心情侍奉和打理一块花圃的,极少。花的背后是人,人的身上体现的是性情、见识和对生活的品味,这样的花无声的说出来主人家对生活不一样的追求,弥足珍贵。所以,在体力心力状态好的时候,我会默默的回绕往返多次。不为什么,就为多嗅一口花的芬芳,多看一眼化的鲜艳,这是一种只可一个人意会的喜悦。也或许,在潜意识里,我觉得自己还能在这里寻找到曾经的、失落的、或许还不曾拥有过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甜蜜又寡淡,苦涩又时时能引发回味。
在分田到户之前还在大集体制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有缸、甏这些现在看来的老法器。这些用极粗的陶泥制作的法器有大有小,形式有敞口的,有束口的,有半束口的。功能也单一,缸用来贮水,夏收了也用来储藏麦子;而半束口的甏则用来贮存天天吃的大米,上面盖一个草毡。从联产承包到现在新农村,又是天地几度玄黄,各家各户以前家家都有的老法器,都遗弃好多年了,而我家父亲,在没死之前,却有着执拗的脾气,在他的想法里,认为自己还有一天要回归从前,养猪贮麦,几次把我甩掉的缸甏去捡回来。父亲死后,我想念着他,又不忍心丢弃了。这几年,夜里头遛达的多了,从看打篮球的矮围墙上退下脚,没稳住,踉跄了一下,无意间看到葡萄架下矮冬青里面这个地方半埋着一口大缸,和我家父亲不忍丢弃的一模一样,我灵机一动,第二天回家大动干戈,把堆在废物堆深处的两口大缸滚到外面,像那家子那样有样学样,在大缸里种植了两颗睡莲。随着季节的增长,睡莲不断窜枝、开花,这在我不善花草的心里,种下了兴趣的种子。
往年,我做木匠的时候遗留了一堆的木料,当今春最后一根木料用好之后,赫然发现还有一只半束口的甏孤零零遗弃在那里。我认识它,在我小时候就是用它来装米的,每天烧饭都要到甏里舀一碗米,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提起来一看,甏似乎还完好无损。用水拌钢丝刷清洗干净,发现这是一只甏坚强,甏身没有一丝纹路裂痕。这让我有点小小的犯难,丢弃有点不舍得,看到外面缸里的睡莲,觉得种睡莲容器太小,偶然之间,发现如果用来种滴水观音正巧合适。
寄来的滴水观音,像一个芭蕉根,我也弄不懂植物学上的纲、目、科等等的分类,只觉得它们像有血缘关系的那样,二十来公分长的根上有一点点根梭,被赭红色的黄胞衣包裹着,头上茎顶部的叶子明显已经剪去了,呈现出碧绿的苍翠。拿在手里,像意外得到了天外飞来的灵秀,这是一种莫名的情愫,一时间在身体里涌动,总之,感觉可亲可近。
老板说,可以水养。但我不知道把这颗树种如何固定在甏里。正好,前年,在我家前面杨塘路边的大田里,大队里曾经把老田筑过围坝,仍后用大功率的抽泥机把河底的淤泥抽上来,来屯田积肥。这就是我们小时候生产队里人工操作的萳河泥,费时费劲费力气。现在有了机械手段,人力成本减轻了很多。老田经过一两年的封化,面上原本糜烂的淤泥早已固化,我趁着天早,偷偷的去掘了一大块,回来丢在甏里,然后,去后面吴家泾提了两桶河水,倒在甏里。第二天,河泥化开了,我就这么把“芭蕉头”插在河泥里。
心有欣喜天遂人愿,隔了有十天半月吧,明显看到“芭蕉头”活了。在茎脉的皱褶间能看到火柴头一样窜出的新芽。我不禁欣喜万分,不但有抚育新生的喜悦,还有留存了父亲老物事的心安,一物两全,不亦乐乎。
接着,接获季节的利气,“芭蕉头”郁勃的成长着。似乎晚上都能听到拔芽分蘖的声音。透着新生喜悦的跫音,喃喃喁喁,堪比天籁。火柴头渐渐长出来,尖头包卷着叶子,像一把匕首,昂着头,和父系茎脉,呈刀叉状,升向天穹,渐长渐分蘖。似乎又像一个叛逆的小毛头,倔强的希望早日脱离父系自立门户,成为单独的一支叶脉。一天一天,新枝从旧茎的茎脉里脱颖而出,尔后,叶身慢慢舒卷,呈现出一爿崭新的树叶。这是第一爿来我家的树叶。自然界的生发正是奇妙,永远处于新陈代谢,持盈守泰的臻境中。父亲死了,换来了一爿绿叶,点缀了我的生活,点缀了我的心情。在父亲不在的这几年里,我只能自己顶风冒雪,半个世纪的父子情,些些细细融入了这点点绿意盎然之中,给我许多的心安和慰籍。虽然明知绿意难于长久,但仍然常常作这样的痴想,希望着绿意能长久不腐,我就是这么一个痴呆的、好妄想的傻X。
看资料,店家给的滴水观音能长成一人高。我还特意把甏埋在木樨树下,一方面半遮半阳,有利于树身的成长;一方面如果搁在别处,也怕长高了碍事。没想到“芭蕉头”的树身根本就没图上那么夸张,我问店家,“你们寄来的滴水观音,既没有你们说的那么高,也没有看见滴水和观音”。
商家说,滴水是早间的凝露从叶面上滴落下来,尔后才能看见双掌合什的观音。听他这么说,我还早上特意起了个早身,凝露滴落是看见了,但观音菩萨却始终没有出现……额,我猜,也许,是我佛性不够吧。
2024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