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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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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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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你是一朵雨做的云

第二十七章

10月10日。秦子璐与刘微的婚礼,在S市的五星级蓝海假日大酒店如期举办,婚庆公司提前三天就做彩排。刘薇的父母及亲朋好友,秦子璐的亲朋好友,尤其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也是提前来到秦建雄的家里,帮助做些灵活。刘薇的人,秦建雄全都安排进了周边的商务酒店,他这面来的人,都住在了秦建雄的家里,新夫人提前买了几个折叠床,秦建雄俩口子,秦子璐和叔叔、哥哥睡在折叠床上,奶奶、爷爷、婶婶、江一曼分别睡在里外两间的两张大床上。

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的清晨,秦子璐收到了一个快递。上面的收件人是秦建雄和秦子璐,秦建雄感到蹊跷和纳闷不敢拆件,把儿子喊过来,避开所有的人,去卫生间打开了快递包。拆开三层塑料包装,里面的木质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秦子璐展开信一看,大吃一惊是发小的字迹?难道他回到S市了?难道他知道自己结婚了?难道他在婚礼上出现过?秦子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的问好。他把老爹招呼带自己身旁,俩人一起读起信上的内容来:

叔叔,子璐: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间了。

三年前,我和子璐在深圳分开后的第10天,突然晕倒在香港地铁口,幸得路人相救,及时送医,才死里逃生。由于病情危重,回内陆后一直在深圳市人民医院治疗。无奈,病情诊断报告显示,我得的是脑瘤,还是脑瘤中最难治愈的胶质瘤。做完开颅手术后效果也不尽人意,医务人员尽了医学方面的最大努力,主治医生说,目前人类对脑胶质瘤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只能躺在病床人等死。在我意识还清醒的时候,给你留下只言片语,我走后家人会想方设法把这封信送到你们的手里。

子璐:我们俩从小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是两小无猜的过命兄弟。病重期间,家人问我要不要将病情告诉你和叔叔,我没让他们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于事无补,又有何用?你们也不能救我的命,只能给你们徒添伤感。还是让我静静地离开吧。这不是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尚浅。正是我们亲如手足的兄弟之情,我才不忍心让你看我痛苦离世的样子,我想给的兄弟留下一个美好形象。请兄弟和叔叔宽恕我的自私。

子璐:你和叔叔凑得和与我一起做生意130万块钱,都在这张银行卡里,一分钱也没动。我知道那是你和叔叔的辛苦钱,给你准备买婚房的钱,不到万一我是不会动他的。在我这放了快两半年了,也没有一分钱的利息。我让爸爸从治疗费里抽出来3万元作为补贴存到银行卡里。反正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治疗价值,一个要死的人了,与其浪费了,还不如把这些钱留给你们做些有意义的事。子璐,迟早是要结婚的,这3万块钱权当是我送给兄弟的一个红包吧。虽然我看不到未来的新娘子了,但我能感受到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在天堂祝福你们,祝你们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给你写完这则临终嘱咐,我就要向主治医生提出安乐死的要求。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你们得知我的死讯后,如果感情上迈不过这个坎去,就去我的墓地,献上一束鲜花,烧上一刀黄纸,碑前洒下一杯白酒,尽管我滴酒不沾,我就会感知到你的这份手足之情的。记住千万不要让新娘子到那里去,不吉利的。还有啊兄弟,拜托你一件事。我,死不足惜,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逾古稀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养了我三十年,我还没有反哺他们,就……你知道的,我们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我走了,家父家母就要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兄弟,在你方便的时候,去我家看看老爹老娘,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怕他们承受不了老年丧子的哀痛。几十年来,他们也一直把你当做儿子来疼爱。

那样的话,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读着发小的这封迟到的绝笔信,秦子璐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出,滴落在信纸上。他设想过很多发小人间蒸发,不与他见面的原因,就是没往他生病这方面想,一个血气方刚,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竟然一夜之间从自己身边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事情太残酷了,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这,这,这,老爹,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张破纸是谁送来的?”秦子璐语无伦次的问起秦建雄来。

“这孩子,得了这么重的病,怎么就不吭一声。”秦建雄的眼里满是泪花。

秦子璐拿着信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嘴里呜咽着,一脸无助的问秦建雄:“老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他,他这分明是没把我当兄弟。”

秦建雄知道儿子与发小的感情,发小的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儿子,只好抬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他也为这条年轻的生命英年早逝痛惜不已。当然,这个孩子也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从开口说话就一个叔叔一个叔叔的喊着,喊了30年,突然人没了。病重住院治疗还不让自己知道怕给自己填堵,多好的孩子啊,自己还差点把他当成骗子,冤枉了这个善良的孩子。

想到这里,秦建雄悔恨交加,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的往下流。

孩子啊,你不该啊,得了这么重病,不该不告诉我和子璐一声啊,他是你的发小,我是你的叔叔。几十年了,咱们俩家就像一家人似得,不分彼此。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这个世界,叫我和子璐有何颜面面对苍天,面对上帝。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才30岁啊……

秦建雄走出卫生间,出门躲到两楼之间的楼道里,心疼的呜呜的哭了起来。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来S市参加秦子璐婚礼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自己的家,就连秦子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母也于前天离开了S市。刘薇回娘家了,江一曼到她儿子那儿商定婚期去了,家里就剩下了秦建雄爷儿俩。从失去发小的悲伤情绪中恢复过来的秦子璐,也不避讳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的告诉他,今天要去祭奠自己的发小。秦建雄听后点点头,沉思了一分钟和儿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走到S市第二大公墓莲花山公墓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秦子璐扑在镶有发小遗像的墓碑前,强忍了半个月的情感之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悲怆的哭声在冷风斜雨中,更加凄凉。秦子璐不知道怎么向自己匆匆离世的发小,倾诉心中无限的哀伤……

“你不是我兄弟,你得了那么重病,都不告诉我一声,所有的病痛你一个人扛着。”

“你不是我兄弟,你到死都不让我见一面。你走了,让我无颜面对你我之间30年的感情,让我愧对兄弟二字。哪怕让我在你的病床前守护你一年,一个月,一天,可你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留给我,你说我们还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吗?说出去谁信啊?”

秦建雄没有劝说儿子,让他在发小的灵位前尽情发泄心中哀伤。而他自己则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滴落在墓碑下的基座上,溅到有些枯黄的草丛中,静静到渗透到掩埋着这位善良宽厚的年轻人的土壤里。愿这两行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能温暖一下阴曹地府里的苦命的孩子。

孩子,你离世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每天都在苦难中度过,苦难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自己是为了吃苦受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每熬过一个苦难,我就觉得自己坚强了一回。久而久之,面对苦难,我不再恐惧,坦然面对。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身染沉疴,匆匆告别人世。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事事都在为别人着想。病入盲膏,都不让我和子璐去看你。你的一片苦心,苍天可鉴。可是,孩子啊你忘了一点,你和子璐是发小,是两小无猜的过命的兄弟,子路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啊。你至死都不给我透露半点消息,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何以情堪。孩子啊,你让我无语,让子路无颜呐……

离开墓地,回家的路上,秦建雄爷儿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进了家门,秦子璐来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想着满腹的心事。

子璐走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双亲陷入了绝境。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三大悲剧,他们赶上了一样。儿子的早逝,对年逾古稀的老俩口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很可能会对生活失去意义。必须尽快想办法让发小父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不能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临终嘱咐。还有,就是这样回到泸州,也难以与刘薇开始新的生活,发小的双亲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牵挂。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秦子璐才赖洋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没洗,头没梳,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走进秦建雄的房间。

“老爹,我想把发小的父母接到泸州去待一段时间,让他们散散心。”秦子璐有气无力的说。

“不行。”秦建雄担心儿子因为发小交代的事,影响到小俩口过日子。口气坚决的拒绝道。

“咱不能眼看着痛失爱子的老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艰难度日吧。”秦子璐瞪着眼睛,两手一摊。

“儿子,你相信我吗?”秦建雄反问一句。

秦子璐被父亲反问一句,一时没明白老爹的用意,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当然相信你了。”

“那好。”秦建雄不给儿子思考的机会,紧跟一句。“明天你回泸州上班。把你发小的爹妈交给我来处理。我把他们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天天带着他们出去散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们两口子也是几十年的邻居,朋友和兄弟。再说我们还是同龄人,在一起有话说。你们隔着辈呢,沟通起来不方便。还有我在展鹏公司做兼职讲师,每天晚上和大礼拜都要去社区开健康讲座,我带他们一起去给我加油。”

秦子璐仔细一想,老爹的话不无道理。且不说两家几十年来的交情,仅仅从隔着辈分的角度来讲,发小的爸妈都不一定跟自己走。再让他们跟自己和刘微一起生活,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肯定还会不方便的。还有他们与自己的老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性情脾气,彼此了解,饮食习惯也都熟悉。

“那就辛苦老爹了。可是你怎么跟江阿姨将这件事啊?”秦子璐替老爹担心起来。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江阿姨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秦建雄是十分感激的看了儿子一眼。后面的这句话,是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意思是我有办法做新夫人的工作,你不用担心的。

“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回泸州去安心的跟小薇过日子。发小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小薇,你们还在蜜月期,不要让人家说不吉利。记着逢年过节的回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秦建雄对儿子嘱咐道。

“我记住了,老爹。”秦子璐站到秦建雄的身旁,拉起他的手说。

过了一刻钟,秦子璐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秦建雄:“老爹,我觉得在去泸州前,咱们俩还是去看看叔叔和阿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的。”

好。咱们明天就去。”秦建雄苦笑了一下。

“这张银行卡,怎么处理。”秦子璐问。

秦建雄说:“这些钱本来就是给你结婚买房子用的,虽说你结婚了,但这些钱还是你的。你在拿手里,俩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不能总是花小薇一个人的钱。遇到什么突发事情,俩个人一起凑钱。”

“钱回来了,发小没了,这个代价太大了。钱回来了,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辞掉那份兼职吧,安心在京剧团等着退休。”秦子璐两眼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也许这就是天意。”秦建雄劝说着儿子。

在秦子璐离开S市的前一天,爷儿俩打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市中心的旧城区。80年代中期,秦子璐与他的发小都出生在这片低矮的贫民窟里。他们两家是前后院的邻居。后来,这一片规划要道路拓宽,修建公园。那时候,秦建雄的家境还是不错的,他第一个带头签字,拆迁办奖给了他5000元,他就搬到了现在住的楼区,一住就是20年。再后来,市里领导换届,新来的领导改变了城市建设规划思路,这一片又不拆了,发小一家就常驻了下来,整整住了30年。现在,这里已经是老旧小区了。

虽说街道变了很多,但是凭着年轻时的记忆,秦建雄带着出租车七拐八拐,还是找到了已经夷为平地的老的四合院的旧址。

走出的士,秦建雄用手指着平地后面的一处老旧小院对儿子说:“那就是你发小的家。”俩人手牵着手,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了用红砖垒成的院墙的大门前,爷儿俩每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两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走到了院子的中央。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微闭着双眼卷缩在一张折叠椅子里。

天上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毫无光芒,嘴角处溢出的口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里,让人顿觉凄凉。

秦建雄不忍看过去,站在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平静了一下情绪。许久,才轻轻的喊了起来:“周忠华!”“忠华大哥!”

坐在椅子上似睡非睡的周忠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朦胧的眼睛,见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急忙问:“你们找谁啊?”

“忠华大哥,你,你不认识我了嗯。”秦建雄泉继续问。

周忠华一脸茫然地看着秦建雄爷俩,艰难的摇着头。

“我是你前面的邻居秦--建--雄--啊。”秦建雄声音提高了八度。

“谁啊,秦建雄?”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端详着秦建雄。

“是啊,我是你前面院子的秦—建—雄—”秦建雄一字一顿的说。

“秦建雄——”周忠华从记忆中极力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他睁大眼睛,两手哆嗦着问:“你是京剧团的秦建雄,我的邻居。”

“是啊,忠华大哥。我来看你来了。这是我的儿子子璐。”秦建雄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要站起来的周忠华。

“真的是你啊兄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呜—呜—呜!”周忠华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秦建雄欲言又止,紧紧的抱着周忠华,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兄弟啊,你知道吗?我儿子,你的大侄子没了——他才30岁啊。”周忠华嚎啕大哭起来。

“哥哥,我知道了。不哭了啊,别哭坏身子。”秦建雄哽咽着劝说道。

待两位长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秦子璐和父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周忠华一步一步的向屋内走去。

“建雄兄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周忠华拉着秦建雄的手,有气无力的问。

“还好。”秦建雄站着回答。

“我记着你从这儿搬走的那一年才26岁。”

“26虚岁。”

“你媳妇出国后一直没回来是吗?”

“是啊。她在国外又组建了家庭,回不来了。那时候,我年轻脸皮薄,离了婚怕邻居笑话,借着道路拓宽,修建公园的由头搬走了。”

“到现在路也没拓宽,公园也没建。”

“他是不是叫子璐啊?”周忠华上下打量着秦子璐。

“是啊。叫秦子璐。”秦建雄点头应道。

“跟我死去的儿子是一年生的,今年30了吧。”

“是一年生的,今年30岁了,属兔的。”

“娶媳妇了吧。”

“娶了。今年娶的,叔叔。”秦子璐将嘴附在周忠华的耳朵上小声说。

“好啊,好啊。建雄啊,明年你就能抱孙子了,可我……儿子走了黄泉路,断子绝孙了。”周忠华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忠华哥,想开一点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秦建雄抽出手来,为周忠华拭去眼角的泪花。“老哥哥,谁说你没有孙子?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孙子。你放心,他出生后我让他管你叫爷爷。”

“那我谢谢您。”周忠华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谢什么啊,这两个孩子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好得像亲兄弟。子璐也是你的儿子。”秦建雄将儿子的手放在了周忠华的手里。

“那感情好,谢天谢地。”周忠华使劲摇着秦子璐的手。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就是想接你和大嫂去我那住的,再怎么着那儿的居住环境和条件要比这儿强。子璐说要接你去泸州他那儿住,我说两地的生活习惯不一样,还是在这儿好。还有,他们刚结婚住在一起不方便的。”

“你说得对,孩子的心意我领了。泸州不能去的,一来生活习惯不一样,二来小两口刚结婚,确实不方便。”周忠华接着秦建雄的话头说。

“等过几年,他们安定了有孩子了,我们一起过去给他们看孩子去。”秦建雄率先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过几年,我们去给他们看小孩子。”周忠华也苦笑了一下。

“好,两位老爹,那我就回去抓紧时间造小孩。”秦子璐也笑了起来。

“老嫂子呢?”秦建雄问。

“儿子死了后,被单位以前的工会主席接了过去陪她散心。”周忠华无精打采的说。

“她等回来,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我的新夫人你们都没见,认识一下。”见周忠华的情绪低落,秦建雄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又找了一个内人?”

“嗯,以前孩子小,怕孩子受委屈,后来他大了,成人了,懂事了,我就找了一个。老伴,老伴,老了好有一个班伴啊。”

“你说得对,人老了有一个伴不孤独。”

调整好周忠华的情绪,秦建雄父子返回自己的家。一路上爷儿俩没说一句话。周忠华的处境让他们十分揪心。俩人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辜负发小的嘱咐,把这个风烛残年的失独老人照顾好,不枉两个家庭,两对兄弟的手足之情。

没见着周忠华之前,秦建雄想着前些年自己的那些遭遇,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今天见了周忠华这个老邻居才明白,晚年的周忠华才是最可怜的,最不幸的人。因为老年丧子,让他赖以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塌了,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哎——真是天有不测之云,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能做的就是与儿子一起,帮助这对年逾花甲的老两口尽快走出丧子的痛苦,树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新夫人。走了快一个月了吧,也该回来了。等她回来,必须先跟她商量周忠华的事情,等她同意了,她儿子的婚礼也办妥了,就可以把周忠华老两口子接过来住了。此刻,秦建雄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照顾周忠华两口子的事,不能影响到儿子与刘薇的正常生活。毕竟人家刘薇与周忠华父子不熟悉,没有照顾的义务。

“儿子,明天你就回泸州上班去吧。别让人家刘薇妈妈挑你的理。”站在自家一楼的电梯口,趁等电梯的工夫,秦建雄告诉秦子璐说。

“那,周叔叔——”秦子璐看了一眼老爹。

“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别操心了,有事打电话,微信联系。”

“老爹受累了,你怎么跟江阿姨说啊?”秦子璐问老爹。

秦建雄先是一怔,后又咧嘴一笑:“这事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别费心了。如何把小刘照顾好,才是你考虑的事情。”

送儿子去高铁进站,返回市区的路上,秦建雄还在考虑昨天儿子抛给他的问题。怎么跟新夫人说周忠华的事情。编瞎话糊弄她不行,实话实说,新夫人肯定一时还接受不了。或许给她一定的时间考虑。他坚信新夫人是会想通的,因为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心地善良的新潮时尚女性。她更知到失独老人,晚年的生活很是凄凉的情景。这几年,新夫人与她的同事经常去养老中心看望住在这儿的的孤寡老年人,她们是志愿者协会的女义工。除此之外,她本人还常常自他腰包,买上礼品去这一片区的孤寡老人家里看望。想到这里,秦建雄的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新夫人是值得仰视的,因为她有一颗仁义之心。秦建雄抬手看了一下手,时针指向了上午10 点正, 12点新夫人就应该到家了。他紧赶了几步,来到上次胡同里的水饺馆,买了一斤黄瓜虾仁馅和荠菜瘦肉馅水饺带回了家,他还是要给夫人一个惊喜。新夫人心情好了,愿意听自己多讲话,不行今天晚上选个时机,先把子璐发小病逝,归还借钱的事向她透露一下,改天再讲接周忠华来家住的事,好让她也好有过思想准备不是。虽说,新夫人识大体,顾大局,更是知书达理。可是,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是客观存在。建筑面积90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家庭住在一起,是有些别扭,和不方便。周忠华夫妇也未必能在这儿长期住的下去。只能是先考虑让周忠华夫妇到自己家里来,换个环境,调整一下心态,修复一下受伤的心灵,等心境恢复过来后再说下一步,随遇而安。到时来去自由,全有他夫妻俩决定。等儿子有了孩子就更好办了,可以带周忠华老两口去泸州子璐的家里居住,哪里的房子大,住着舒服。那样的话,新夫人就不会拿这事说事了。毕竟,新夫人与周忠华夫妇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能要求她跟自己一样对周忠华发自内心的好。

S市与泸州轮流着住,环境不停地变换,说不定真能治好了周忠华夫妻心中的伤痛。

但愿吧……

秦建雄,一声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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