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娃

看娃

文/董刚

老王老婆第一次见孙子，看到小家伙的相貌神情和儿子小时候是一模一样，又看到孙子粉嘟嘟的小脸蛋儿，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她又是激动，又是疼爱，心也跳得咚咚咚地。她想扑过去把孙子抱在怀里，但孙子那会儿正在儿媳怀里吃奶，她不想让人家反感。在沙发上一时如坐针毡，怎么也静不下来。只是笑成了一朵花，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孙子一直在儿媳妇的怀里。好不容易吃完了奶，她轻轻地拍着手逗孙子:叫奶奶，叫奶奶……儿媳妇却皱了皱眉头:妈，您离娃远一点，大人的呼吸不能对准小孩儿，有细菌……

老王媳妇儿尴尬地退后一些，眼睛还一直停在孙子的脸上，她实实在在地想抱一下孙子，儿媳妇却似乎没有把孙子要给自己的意思。

老两口儿来西安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现在的带娃很难，难就难在现在的年轻人事儿太多，他们明明自己带不了娃，对这些带娃的人还太挑剔。

但你不管咋，也得听人家儿媳妇的，娃可是人家的娃，关系处理不好，给人家两口子增加矛盾，这以后带娃也不好带，街坊邻居还会笑话。

老王老婆反复给老王叮咛:你一天烟瘾大的！给你说啊，去了人家那儿，你可千万一口烟都不能抽！现在的年轻人难伺候，你要是敢偷偷抽一口烟，可就惹出大事了。人家的鼻子灵得很，房间里三天前抽过烟，她都能闻出来。让人觉得你污染了空气，孙子吸进去了一点，还不给你大闹一次。

老王说，放心吧，我到这边儿来的时候就把烟戒了，再抽一口烟，我就是王八蛋。把我抽死了都没有啥，绝对不能让我孙子闻到一点点烟味。

老王老婆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看你都戒了一百次烟了，就没见成功过，你可千万要小心。我听老牛家媳妇儿说，她儿媳妇细得很，奶粉要选一样的，说是吃了不同的奶粉，小孩会拉肚子。就是同一个牌子的奶粉，还要选同一个标志的。

老王说，去你的吧！奶粉么，只要给和稠点儿，娃吃饱就行了，分那么细干啥？咱儿子小时候还不是喝小米糊糊长大的！你看他现在有多壮！这年轻人屁事儿太多了。

老王老婆赶紧说，呸呸呸！你个死人，现在的娃娃跟咱们那个时候的娃娃能比吗？我就不放心你去那儿！烂人一个，可别让人家到时见了咱们眼抽的！

人家有多细你知道吗？每次多少奶粉，多少水，那人家是有比例的，你以为和得稠就行了？这水温多少度，什么时候喂奶，人家都是有严格规定的。

房间里的温度是多少，湿度是多少，人家每天都会检测的。什么时候洗澡，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给孩子按摩，什么时候给放音乐，什么时候带孩子出去晒太阳……你个烂人，这孙子还没生出来的时候，每天人家都给胎教呢！和咱们那个时候能比吗？！

老王不由叹了口气，我不想去了，还是你一个人去吧。说完摸出一支烟，掏出了打火机。老王老婆一把抢了去，连烟盒一起扔到了垃圾桶:抽死你！

儿媳妇忽然尖叫了起来，啊，蚊子，房间里怎么有一只蚊子！这要是把娃叮上一口，可怎么得了！会传染疾病的！

转过身来给老王媳妇儿说，以后进门的时候，动作要快，把门赶快带上，稍微停一下，这蚊子就钻进来了。

老王媳妇儿陪着笑，对，对，不能把蚊子放进来，还有苍蝇。呦，看娃亲的，乖乖，叫奶奶。

儿媳妇警惕地看着她，把孙子往后抱了抱，然后放在了婴儿床上，拉上了蚊帐:这有蚊子了，得打死它。说完回房间去找蝇拍去了。

老王老婆直勾勾地看着蚊帐里的孙子，不由咽了咽唾沫。这孙子就在自己眼前，只能看，不敢抱。这越看心里越是喜欢，又越是难受，她实在想把孙子一把抱起来，美美地亲上两口，但儿媳妇没有发话，自己今天也刚来，不敢贸然下口。

她听到电话在响，儿媳妇接了电话:对，是的，是的……师傅您稍等，我马上下来。

儿媳妇说，给娃买的磨牙棒回来了，我下楼取一下，您先把娃看着。

老王老婆赶紧说，快去，快去，这儿有我在呢，放心吧。

关门的那个声音，在老王老婆心里是那样的悦耳动听，她站了起来，走到了婴儿床边，孙子吃饱了，正在呼呼大睡，小嘴还一动一动的。老王老婆就像陷入了情网的少女一样发了呆。

孙子的小腿儿动了动，忽然哭了起来，眼睛还是闭着的。老王老婆不由惊慌失措，连忙掀开了蚊帐，把孙子抱了起来。

这一抱啊，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她实在忍不住，轻轻地向孙子的脸蛋上亲去……

住嘴！

这一声大喊，把老王老婆吓了一跳，儿媳妇已经回来了，一脸怒容:你怎么可以亲他？！

老王老婆还在莫名其妙，她只知道这儿媳妇太细了，却还没有明白人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天都舍不得抱娃，抱娃之前都要消毒，你竟然想亲他！儿媳妇气得浑身发抖，这大人的嘴里是有细菌的，你们不知道吗？你这一亲把娃亲出病来了，你担当得起吗？好歹你们也是在县城里住的，一点起码卫生的常识都没有吗？太过分了！

儿媳妇一把抢过了娃，把他放在了婴儿床上，兀自愤愤不平。

老王老婆呆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再看了一眼孙子，这不就是我的孙子吗？我为什么不能抱他？我为什么不能亲他？她想不明白，眼泪就流了下来。

儿子回来了，儿媳妇告诉他，咱妈竟然想亲娃！儿子一下子不满了:妈，您怎么可以这样？这两天有空儿，我得给您教一下，要不然把娃带出病来了可怎么办？

老王老婆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生了三个娃，带大了三个娃，包括你这贼小子，哪一个不是健健康康的长大了？到你们这儿怎么事儿这么多？这娃我是不带了，不是我不想带，而是我不会带，我要回县上去，再也不在你们这儿待了……怪不得你爸他不来啊……哇……

老王老婆放声大哭:我再来看一眼娃，我都不是人！我就是猪托生的！……

回到了县城，老王老婆立即报名参加了广场舞，她在车上都想好了，吃好喝好，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没事跳跳广场舞，带什么孙子？

带劲儿的《最炫民族风》响起来了，大妈们立刻都动了起来，随着节奏扭来扭去，不亦乐乎。老王老婆跳了几下却是黯然神伤，她又想孙子了！

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自己发了誓的啊，再去了就不是人，就是猪托生的……

心里可就是难受啊，她无心跳广场舞，一个人跑回了家，眼泪又流了下来:这娃亲的，这会儿应该都睡了，一天就爱睡觉……小孩子瞌睡多……

这一晚上她翻来翻去睡不着，只要儿媳妇给她打电话，她就回西安，但是儿媳妇必须允许她抱娃亲娃！她要告诉那两口子，你们这样带娃是不对的！

整整三天，儿子儿媳妇电话都没打过来，老王老婆瘦了一圈儿，再也不想去广场，广场舞的音乐一响，她就觉得烦人，楼下看到和孙子一般大的小孩儿，她就心堵得慌。

坐卧不宁，每天在家里团团转，老王不由骂她:再别转啦，都让你转晕了！这都一点了，你咋还不做饭？你是想把人饿死吗？你是不是中邪了？给人家带娃，不好好带，跑回来也不伺候我，你想干啥？

老王老婆再也忍不住了，立即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娃最近好着吗？乖不乖？

儿子说娃稍微有一点咳嗽，其他都好着呢。妈，你咋还不来？我一天上班忙的，你也不帮我。

老王老婆说，让你媳妇给我打电话说。

她这两天在家里正后悔呢，儿子说，娃把她拖住了，她说，妈在的话，也不至于让我一天寸步不离，这一天都不敢下楼取个快递，都没有办法做饭，妈在的话起码能在跟前看着娃。

老王老婆立即说，妈现在就来西安！她也顾不上自己曾经发的誓，有变成猪的危险，包裹一提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给老王说，幸亏这包裹就没打开，要不然收拾还得半天……

一路上她在想，拿几粒花椒用油煎一下，再找一根儿带须的葱根，一两个核桃，几片艾叶，重重的加上红糖，放在一起熬，孙子喝了保管好！这法儿灵。

迫不及待地进了门，儿子儿媳妇在等她，他们要参加领导儿子的婚礼，就等着老王老婆来了再出门。儿媳妇给她叮咛了喂奶的时间、水温，还有水奶的比例，老王老婆说，放心吧，我的孙子，我肯定会尽心照料。看到儿媳妇有点儿不放心，她特意加了一句，我尽量不抱他，绝对不亲他……

老王老婆觉得西安这几年创卫效果明显，天也蓝了，云也白了，油烟机的响声也让她觉得比《最炫民族风》好听。她精心为孙子熬了花椒葱根核桃艾叶红糖水，这土法儿她常用，喝了咳嗽没有不好的。

她喜滋滋地端了出来，嘴里说着好香啊，乖乖喝了马上就好！一边说一边吹着上面的热气，可不敢把孩子烫着了！这一次要好好儿待着，可不敢让人家儿媳妇再不高兴了。

门开了，儿子媳妇都回来了。她看到儿媳妇有些不高兴，儿子对媳妇儿说，放心吧，这个法儿管用，小时候我一咳嗽，妈就给我熬，一喝就好。

儿媳妇点了点头，这都不科学……那就试一次吧。

老王老婆心花怒放，还有点儿热，我给吹一吹，娃喝了，马上就好啊。

她把碗端了起来，轻轻地吹着热气。

住嘴！

你给娃熬的你那个什么水儿，我就不怎么相信，你竟然敢对着碗吹气！你知道不知道大人的嘴里是有细菌的！

老王老婆没有抬头，也能想象得来儿媳妇此刻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