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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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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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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国传闻录

那天夜里,小武睡不着。娘做荷包蛋的时候,小武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两只老鼠在屋顶打架,爹就醒来了,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喊小武。

小武说我醒着呢,一直就没睡着。爹说,拉炭可是个辛苦事,你兴奋啥呢?不好好睡觉,一会儿路上打瞌睡。

隔壁厨房里传来了锅盖揭开的声音,爹说,你娘把荷包蛋煮好了。父子俩就从炕上爬起来了。

父子俩吃着荷包蛋,娘准备了十个黒馍,装在布兜里:一会路上带着。又在小桌上放了一摞钱,说,这是六块钱。爹说,五块就够了。娘说,多带点由得人,路上让娃吃一碗羊肉饸饹。

小武来到院子里,看到亮晶晶的星星,密密麻麻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泻向东南大地。

一只知了刚叫了一声又哑了,能听到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小武急忙跑过去,果然有一个知了掉到了地上,连忙一把抓住塞到灶火里。

爹拉着架子车从后院出来,闻到了烤知了的香味,又见小武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笑了:你运气还不错,这后半夜湿气重,知了飞不动,经常就从树上掉下来了,今黑儿(晚上)让你抓住了。

小武说,我就没吃饱,这知了肉好吃的很,还都是瘦肉,一口气吃上十几个才解馋!大(爹),我把这个棍拿上,一会要是遇见狼,我一棍打死它!

娘赶紧说,呸呸呸!再不敢胡说,碰见狼有啥好的,狼歪(厉害)得很,路上把你大跟紧,小心一点。伯仁,你可把娃看好!

伯仁就是爹的名字。爹嘿嘿一笑,小武残火(厉害),不过狼不会轻易伤人的,见了人躲着走呢,不要担心。

小武喊道,我知道,真的碰见了狼,要拿棍打狼的腰,狼的腰最软,一棍就打断了。不能打头,狼是铁头!棍打断了狼都没事儿!

爹说,那你试试看,都是人胡说的,你能打到狼的腰?遇见狼,不要说话,慢慢走就行了,你不动它,它不会轻易伤人的,你给我记住!

刚出门,黑乎乎的看不清,过了一会,感觉也没那么黑,慢慢地越走越稳了,爹问小武瞌睡不瞌睡,瞌睡的话在车里睡一会,小武说不要,坐到车里颠的难受的,屁股能颠破了。

已是寅时,远远看见沟边黑乎乎的影子,爹说,那里有人。小武看见影影绰绰的一个亮点闪了一下——有人在抽水烟,接着一个黑影站了起来:哪个村的?是不是拉炭的?

爹大声说,就是的,我是莘村的,你也去拉炭?结伴翻沟吧?

那个黑影呵呵呵地笑,好哇,咱们可是邻村,我是合义的,一块走。听人说沟里最近来了个白眼狼,厉害得很,一个人走不太方便,我在这儿等了一会,看有没有人一块走,刚好你就来了,来,抽一锅子水烟再走!

伯仁说,不了不了,我不抽水烟。这才走了几里路,趁黑了凉快早早翻沟过去!

小武好奇地问,我妈老骂我白眼狼,白眼狼是不是就是坏人?

伯仁笑了:娃呀,你妈骂你白眼狼,意思是一天给你做饭干活,你还不听话,白眼,是说瞎眼睛的,没人性的意思。本来指的是容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恩将仇报的人,咱们这儿人骂小孩,可没有那个意思,实际上是对小孩的嗔怪。

小武说,那这个伯伯还怕白眼狼?沟里这个小孩歪(厉害)的很、欺负人吗?

这娃乖得很!那个合义人哈哈大笑,狼比较歪,眼睛上有白点的狼更歪,人把那个叫吊睛白眼狼,一般的狼见了人就跑了,这一种狼敢袭击人。

然后他转过头来给伯仁说,你说话很有文化,不是一般人。

伯仁说,有啥文化,我大(爹)以前读书多,我稍微懂一点,多认得几个字罢了。小武,你慢一点,站在车后边拉住,路太窄了。

说话间,已来到了沟口。

此时,已不再繁星满天,只有几颗大而亮的星星挂在夜空,仿佛是天上的仙人提着灯笼巡视浩瀚的太空。

虽然并不感到很黑,可有淡淡的雾气笼罩着,一眼望不到沟底,人就像在云里穿行,也看到脚下的路,只能凭着感觉走。

合义那个人对小武说,娃呀,你不用专门找路,往高的这边走就没错,黑乎乎高的那都是些杂草,长在路边,崖陇这边看起来亮一点,可不要走反了!

小武小心翼翼,,每往下走几步,就感到人浮起来了,不禁有点害怕,加上后半夜凄冷,打了几个寒颤。。幸亏手抓在车的后边,心里能踏实一点。

这路的确陡峭,三个人都不再说话,远远的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拐过一个弯,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泛着淡淡的光的带子,都松了一口气,到沟底了。

三个人到水边捞几口水喝了,那个合义人拿出水烟抽了几口说,有条狼一直跟着咱们,不过不要怕,咱们几个人呢,它也不敢攻击咱。

小武说,我啥都没看见呀!

合义人说,你看不见狼,狼也不会让你看见。不过,咱们一到沟边,狼就知道,狼的鼻子灵得很,几里以外就能闻到咱们的味道。

狼跟狗长得像的,咱们都养狗呢,为啥不养狼?狼跟了咱们,就不祸害人了,小武说。

那绝对不行,合义人说,有个有钱人家,捡到两只小狼。可能母狼被人打死了,这人觉得小狼可怜,就把它们和家狗混在一起养着,跟狗玩得很好。稍微大了点,还是很驯服。一天白天他躺在客厅里睡觉,听到群狗呜呜地发出发怒的叫声,惊醒起来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就准备再睡觉,狗又像前面一样吼叫,他便假睡来等着观察情况,结果你猜咋了,他发现两只狼在等他睡着,要咬他的脖子,狗阻止它们不让上前。不是不想养狼,不敢养啊,这几年狼少多了,以前多得很,经常有小娃就叫狼吃了。

没错,你伯伯说的很对,你知道有个成语“狼子野心”,啥意思?狼崽子虽然小,却有凶恶的本性,咱们后来就指人居心狠毒,习性难改。伯仁接口道。

你看看,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你大说得好。合义人说,不过呀,狼再毒,毒不过人,人毒起来比狼狠多了。走,赶路,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这狼呀,机灵着呢,这沟里到处都是它们的尿尿,告诉其他地方的狼,这是我的地盘,不许你们来。有的狼跑来了,那就打架,谁赢了谁就成了这一片地方的头头。愿意要外头来的狼,就让它留下,不愿意要,就把它打跑。

小武听得目瞪口呆:这狼跟人一样,还有想法。

合义人说,想法多的太太呢!咱们这沟里的狼,有头头呢,就跟村里的村长一样,头头的狼会把身子挺高,腿蹬直,耳朵是直立向前的。其他舔钩子的狼——你看像不像人——就给它翻肚皮表示亲近讨好,往往尾巴还会抬高。狼也生气呢,耳朵会平平的伸出去,背毛也会炸起来(竖立),嘴唇会皱起,门牙露出来,尾巴平举,有时也会弓背或着吼叫。不过见了头头他就乖了,身子给人家蜷起来,尾巴夹在胯部,呜呜地叫唤,意思是我听话的哩……

爬沟比下沟轻松多了,两个大人话多了起来,伯仁说,咱们这儿狼多,可能是因为胡宗南与跟咱们彭老总在延安打仗,把群狼惊扰赶到咱们合阳梁山一带,也有可能内蒙那边包括河套地区因为天灾,比如旱灾、蝗灾把狼群赶过来,或者它们为了生存跑过来了。不过群狼一般不伤人。我大曾经说过,他有一次割草,见过29只狼。有头狼,有放哨的狼,有收容的狼,也是“军纪严明,威风凛凛”。它们主要攻击对象是羊群、猪、老牛等……不过独狼伤人,特别是牙沾上血了!有一只独狼,在白眉村咬死了一个男孩。过了太枣沟,到了北马家庄,我姨姨跟几个小孩在地里挑地菜,被狼咬住了脖子,半边脸都被扯掉了,气管都露气,多亏向地里送粪的大人赶到,用皮鞭抽打,人与狼大战,最后狼松了口。狼随即又向附近吓呆了的两个小孩扑了过去,逮住其中一个小孩,向胡洞下面奔跑,我三爷后面追,前面从胡洞听见哭喊声,正好有一个中年人堵住了狼,二人合力才从狼口中将孩子夺下。狼向西原上跑去,听说在三池村又咬伤一个小脚老太太……

【注:此段记述,为王创奇老师讲述。】

合义人说,你说的真好听。

伯仁笑着说,都是咱们这一带发生的事么。

合义人摇摇头,我是说你讲故事文绉绉的,文化深,你家里不一般。

我家里有门房,还有上房,两边大厦房!小武不禁炫耀。

闭嘴!伯仁骂道,你这是不健康的思想!穷人才光荣!再胡说我打断你的腿!

天亮时分,三个人已经走到了八仙镇。一路上小武都在想,跟在我们后面的那只狼怎么不出来?我们三个人一定能把它打死!这样收假了我到学校里去,能把其他同学羡慕死,我就是这一代的英雄了。他始终没有看到那只狼,沟里静的可怕,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狼嚎。

合义人指着一户人家说,这是我表妹家,咱们到她家里去喝口水再走。

伯仁却脸上微微变色,我们就不进去了,你去喝点水,我们在这里等你。小武感到奇怪,走了这么久,的确口渴了。

合义人邀请再三,伯仁始终不进去,小武刚说他想进去,却看见伯仁狠狠瞪了他几眼,把话又咽进了肚子。

合义人进去以后,伯仁低声对小武说,这是你舅家!跟咱们多年关系不好,自从你爷死了之后,就没有过来往。

小武说,那这是为啥呀?

伯仁训斥他,不要多问!

合义人出来了,一个女的送到门口,手里端了一瓢水,伯仁连忙转过身去,合义人却大声喊,过来喝几口水吧!那个女人看见伯仁吃了一惊,把水瓢掉到了地上,等她再看到小武,更是一声尖叫:你死了,你死了!水里冒泡泡,嘟嘟嘟,嘟嘟嘟,害怕的太太!

小武吓得赶紧躲到了伯仁的身后。家里冲出来一个男人,看见伯仁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把女人拉了进去,咣当一声关上门,小武隐隐约约地听到他在门里面骂,日你妈的修先人呢,再到我家里来,我把你一刀戳死!

合义人盯着伯仁说,你大就是董象谦!

伯仁心想,你这样很不礼貌呀!但他不愿意计较,淡淡地说道,对的,咋了!合义人说,好!好!好!

三个人一起走了沟路,虽然并不认识,还是亲近了很多,可这一阵明显的又有了隔膜,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各有各的心事。

这一路到芝川,再到韩城,都是下坡路,人拉着车也不费劲儿,小武毕竟是小孩儿,不禁说到,这一路还轻松。

合义人说,轻松?这会儿轻松,拉炭回来,可又是上坡,你看还轻松不轻松?

伯仁心里不太舒服,问合义人,咱们也是第一次见面,你提起我大,怎么感觉不太高兴?

我和你大无冤无仇,只是家里人对你屋里人(老婆)有意见。伯仁奇怪地说,咱们两家从来不认识呀!难道你认识我屋里人?

合义人说,我也不认识。不过咱们两家可是有关系的,你屋里人的兄弟媳妇儿可是我的表妹。

伯仁不吭气了,合义人继续说到,埋你大那一天,你兄弟也死了,你屋里人的兄弟媳妇从那个时候起就有些神经不对了,你没有想过这是为啥?

我大这人比较刚直,那女人说我大的坏话,我大可能把她掐了一下(鬼上身),她神经就不对了。至于我兄弟仲仁,口渴了,去水缸里喝水,不小心栽进去淹死了。

说到这儿,伯仁有些哽咽了,我大临死前对我说,你要好好照顾仲仁,娃还小……伯仁终于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我大,埋我大那一天,白事乱哄哄的,没人管仲仁,娃口渴了,一个人跑到后厨水缸那儿……

伯仁说不下去了。合义人看他这样难过,脸色好了很多,对他说,你也不要难过,有些事情也说不清楚,不过仲仁的死,你最好回家问一问你屋里人,我想她可能知道原因。

关于秀琴和娘家人突然断绝了来往,小舅子见了自己的姐姐姐夫,看起来一脸的憎恨,伯仁一直感到莫名其妙,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

秀琴就是伯仁的屋里人,小武的妈。

合义人继续说道,我叫李高升,认得你大。你知道不知道,你妈怎么认得你大?说的是你后妈,桂兰。

伯仁摇摇头。

李高升叹了口气,说,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大是咱们这一带的大能行人,是个秀才,又会经营。合阳县城的商铺有一半都是你家的。

伯仁说,说起来惭愧的太,我大一夜之间,全部输给东街的王长锁了!

李高升说,你不懂,你大是故意输的!

王长锁最后被枪毙了,因为他是地主,是压迫人民的人,他有合阳一半的商铺!要是你大不输给他,你想枪毙的人会是谁?

你大这个人精明啊,他知道要变天了,连夜去了县城,全部输光,王长锁得意洋洋了才几天?

伯仁说,这和我妈有啥关系?

李高升说,关系大的太太!你大输完了商铺,从合阳回来那一天,刚好赶上解放百良、莘村的战斗,那应该是48年的事了。

那一年,韩城县长赵玉林带领保警队跑到咱们百良东村,咱们合阳和韩城的游击队把他们包围了。

赵玉林只有五百乌合之众,人数上咱们是占绝对优势,但就是攻不下来。因为百东村这个地方易守难攻,村子中间是南北大道,路东半个村子都在沟边,西边半个村子又三面环城,大道两头就是南北城门,赵玉林在城门城角四处设防,居高临下,控制全村,游击队根本攻不进去。

【注:此处材料来源于《合阳县志》与杜光前、王创奇老师等人所编《百东人文资料》,感谢同春生老师、王文生先生,以及县志办贾主任赠书。】

幸好下午的时候,解放军二纵队16团赶来参战,他们采用的是“重点突破、南北夹击”的策略,几个小时就大获全胜,全歼了敌人。可是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赵玉林不见了!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赵玉林这个人太狡猾了,他藏在沟边准备借着百良沟逃跑。当时天刚黑,战斗也结束了,你大路过的时候绕了一下东村,想看一下那儿一个朋友,瞅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就问是谁?

赵玉林以为的身份自己被识破了,一把抓住一个路过的女子,喊道,不要过来!你大才知道有可能遇见国民党残兵了,想转身走开,又见他抓了一个人,觉得

不忍心走开,借着天黑从地上拿起一块砖,准备砸过去,赵玉林一躲闪,抬手就是一枪,顺势滚了下去。你大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手一摸,半个耳朵被打掉了!

他顾不上伤口,赶紧去看那个女的怎么样,那个女的倒在地上脚崴了,他就扶起来,一块儿去医生那儿包扎看病。这个女的,就是你后妈桂香了。

后来不知道咋的,桂香就看上你大了,刚好你妈也死了好几年了,她就嫁给你大了。两个人的年龄差了整整二十岁!

伯仁想起父亲在世的时候,右耳朵的确听力不好,而且破损了一块,老人家从来也不提,自己也没敢问,原来是枪伤。

两个人结婚之后,第二年就生下你兄弟,那就是仲仁了。这些事情你应该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你也有二十出头了吧?

伯仁点点头。

李高升继续说,你兄弟六岁那年,你大忽然就殁了,埋你大的那天,你兄弟也殁了。你想一个女人家,才二十多岁,男人死了日子就难过了,如果有儿子,还能守在你们董家,没有儿子怎么办?他以后怎么生活?这个家他也待不成了。可怜,可怜……

伯仁黯然道,我妈当时哭晕了几次,当场就要撞死,被人拦了下来。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不愿意出门,后来她娘家兄弟接回家了,再就没回来过。

听说她后来又嫁人了,就嫁到你们村。

李高升说,是的。

伯仁问,你认识那个人?

李高升说,认得。

伯仁又问,我妈后来过的怎么样?

李高升半天不说话,最后长叹一声,死了!

伯仁叹息不已,你知道咋死的?

让狼咬死了!

李高升声音发颤,黄昏时候,她急着要去八仙镇问个事,家里人不让她去,她一个人偷偷去了,路过荆轲庙的时候,被一只独狼咬死了……

伯仁一声长长的叹息,同时他听到李高升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路无话,两个人默默拉着车,缓坡朝下,小武躺车上已经睡着了。

等他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上晒得不舒服。抬头看了看,只见几座殿宇矗立在一座高台上,边上有几座戏台。

这时听见爹说,这就是高神殿。

李高升说,我来来往往也不知道多少回了,都没留意,原来这就是高神殿,这地方也不怎么高嘛!

小武问,这地方咋了?

李高升说,这地方合阳人都听说过。据说有一年,有位合阳人跟一个韩城人,一个大荔人住在一家店铺里。三个人晚上谝闲传,比自己家乡的风景美,韩城人说,韩城有个高神殿,离天只有两指半!大荔那个朝邑人开口夸:朝邑有个柿子(两宜镇西寺村),把天磨得咯吱。合阳人听后立即回应:合阳有个伍塚(甘井镇伍中村),把天戳个窟窿。

小武拍手叫好:韩城的高神殿,还够不着;大荔县的柿子刚挨着天,合阳的伍塚把天戳了个窟窿,当然最高了!

伯仁说,下来吧,又要开始上坡了。

开了票,就可以进去装炭了,可是小武并没有看到煤堆,很是奇怪。伯仁告诉他,还要再走一二里路呢!

这地面上铺的石头,早被磨的坑坑洼洼,架子车从上面拉过去就像在跳舞,颠的厉害。车子拐了个弯儿,一道数十米高的煤墙挡住了去路。小武吓了一大跳,这煤堆也太大了!

仔细一看,那不是煤,只是一道崖,黑乎乎的就像煤的颜色。老高老高的顶上面,有宽大的带子来回传动,每隔一会儿从上面就掉下来好多煤。有人喊,可以装了。

李高升和伯仁各买了五百斤,两个人加起来就是一千斤,刚好一筐子是二百斤,也省去了过秤的麻烦,两个人各往车里倒了两筐子,最后一筐子,两个人各分了一半,然后就往回走。

下午到了芝川,李高升和伯仁各花了五分钱,一人要了一碗白开水,泡着冷馍吃。给小武要了一碗羊肉饸饹,花了两角钱。小武吃了几口,酸酸辣辣的,有些荞面的味道,觉得并不怎么好吃。

黄昏时分,三个人走到了石头坡。来的时候因为都是下坡路,小武在架子车上睡着了,这会儿才发现这坡真陡啊!全是用半扇磨盘铺成的。(关于石头坡,详见拙作《马沟渠拉煤》)李高升说,咱们三个人拉一个车子上去,另一个车子让拉坡人帮咱们拉吧!到时候咱俩一人出一半钱!

伯仁说,行。

问了一下拉坡人,他们要一元钱,李高升只想出八角钱。这时几个初中生过来了,说他们只收八角钱,可以给把车拉上去。等拉上去之后,伯仁身上湿透了,疲惫不堪,心疼起那几个学生了,给了一元钱,对李高升说,你还是只拿出四角钱,我出六角钱。

晚上,来到了论功村,已经没办法再走了,三个人就在这里过夜。合阳拉炭的人不少,都挤在临时搭的棚子里。李高升说,晚上队里的饲养员喂完牲口就回家睡觉了,咱们睡到牲口舍那儿去。

到了牲口舍,发现有马灯,李高升很高兴,拿出火石把灯点着了。小武找来一根短棍,借着昏暗的灯光在地上写字儿,李高升看他写的是“毛主席万岁”,不由心里一动。问他,你知道毛主席叫啥?

小武说,叫毛泽东。

那你会写 “毛泽东”吗?

小武就在地上写了 “毛泽东”三个字,李高升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三个人又花了一角钱买了三碗开水,泡馍吃了,开始上路。一路辛苦自不必说,到了百良,就各回各村里。

给拉坡那几个学生了一元钱,是伯仁出的钱,分开时李高升说,我一会一到家就把钱取了,给你送过来。

伯仁说,不用着急,你方便时拿来。

李高升说,一会就送来了,你等着。

秀琴好了午饭,伯仁父子俩回来了,趁着脏手脏脚,把炭放进了柴火房,然后洗手吃饭。小武很兴奋,吃了几口,就拿了一小疙瘩炭到巷里找其他娃玩去了。他要给伙伴们讲,自己去韩城拉炭了,差点还遇到了狼,还要拿着炭,在地上写字儿。

伯仁刚吃完饭,忽然眼前发黑,手脚冰凉,一下子摔到地上了。秀琴吓坏了,这刚拉炭回来,咋了嘛?难道是路上撞邪了?

她把伯仁扶到炕上,伯仁呻吟着,我难受的很。

秀琴说,这是咋回事呀?我给你立个柱吧。

秀琴端来了一碗水,,往水里撒了一小把面,拿了一双筷子,口里念念有词:大呀,是你吗?你老人家快回去,看把你娃难受的!

筷子倒了。

秀琴又喊妈,喊隔壁他二叔,筷子就是立不住。最后都喊到东头狗子他爷了,筷子还是倒了。

秀琴心里狐疑不定,难道是?手也不住地抖了起来。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仲仁,你个狗崽子杂种货,难道是你!

筷子啪得立住了!

秀琴往后便倒,好大一阵才缓过神来,又呆呆地出神。

小武回来拿着五角钱,说是合义高升伯送来的,秀琴随手撇在炕头——伯仁打着呼噜已经睡着了。

天快黑了,地里干活的人往回走了,秀琴看到两个穿着黄军装的人来到家里,大声问,这是董伯仁的家吗?请董伯仁和董小武跟我们走一趟!

秀琴问,咋了?

个子高一点那个人哼了一声,去了就知道了!你家人好大的胆子!

秀琴心里有鬼,不过也不害怕,这事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给他来个死不认账!

就对伯仁说,你就带娃去走一趟。

那个人大声呵斥,反革命分子还这么嚣张!

秀琴说,不要给人头上扣屎盆子,我咋了?凡事得有个证据!

那人冷笑不止,证据?你到巷头瞅一眼就知道了!

父子俩被带走之后,秀琴来到巷里,看见巷子中间围了一群人,都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她一走到跟前,人群都让开了,只见地上写了两行字:第一行字写着“打倒”,第二行字写着“毛泽东”,这两行字已经被白灰圈起来了,不让人靠近。看那个字迹,像是小武写的。

这一下不啻是晴天霹雳,劈得秀琴当场愣在了那里!

晚上,小武回来了,眼睛哭肿了,说,他们把我大关起来了,让我每天早上八点就得过去,晚上八点才能回来,不承认就天天都要这样!

秀琴本来想狠狠扇他一个耳光,看娃可怜的样子,下不了手,只是问他,你知道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误?你这是要你大的命呀!你怎么敢写 “打倒毛泽东”?你知道不知道那是要死人的?

小武哭着说,昨晚高升伯问我会不会写“毛泽东”,我会写就写了,今天在巷子里学写字,我就又写了这几个字。高升伯还钱来的时候,看见我在写字,又问我会不会写 “打倒”两个字,我就写了,我没有想到连在一起就是 “打倒毛泽东”呀!

高升伯是谁?他为啥要害我娃?

小武就把路上的事说了,秀琴气得大骂,禽兽不如!乡里乡党的,一块儿去拉了个炭,又没有惹你啥,还给你垫的钱,你害我们家人,真是不得好死!

她一把抓住小武,你是不是个死人?你为啥不给他们说!你告诉他们,是合义李高升让你写的?!你只是个碎娃呀!反革命的是李高升!

高升伯也让叫来了,都在马家祠堂呢,不过他们没有关高升伯,他们认识他。高升伯说他没有让我写,我一个人在巷子里写字,他把钱还了就走了!

你日你妈的个孬种货!这样的哈人(坏蛋),你还叫他伯!修先人挨刀子的李高升,你害我屋里人想咋呀!我哪一块把你得罪了?秀琴放声大哭,出了门,就往马家祠堂跑去,小武跟在她后边。

秀琴看见穿黄军装那个人,坐在办公室,哭着说,这是有人栽赃陷害!合义李高升让我娃写反动语言,我男人、娃是冤枉的!

那个人说,你男人都承认了,你还在这儿犟啥呢?就等着区上来处理吧!

秀琴尖叫起来: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打他了?李高升呢?我要和他对质!

李高升已经回家了,这件事和人家没有关系。

你们串通好了害人呢!我要见我男人!我要问个清楚!

伯仁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瞅也不瞅秀琴一眼。秀琴说,你是不是猪脑子,这么大的罪名你都敢承认?你是不是去了一趟马沟渠脑子进水了?他们打你了?吓唬你了?你被逼的承认了是不是?

伯仁冷冷地看了秀琴一眼,眼光竟然是恶毒的,他恨恨地说,我就是个反革命!我已经承认了,小武明天不用再来了,娃娃啥也不懂,我让他写的!和娃没有关系,就我是反革命!

看着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男人,忽然对自己这样凶狠,又像被狐媚子迷住了一样,满嘴胡言乱语,秀琴忽然想起下午“立柱”的事,难道是仲仁真的鬼上身了?上到伯仁身上了?他是要来找我报仇了。

秀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低声问伯仁,到底咋了呀?你这把我弄得稀里糊涂的……你可要想清楚啊,不管咋样,要看在娃的面子上,你戴上这样一顶帽子,不枪毙也得判个无期,我娘俩以后可咋办呀?

说到了儿子,伯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样做就是为了你,为了儿子!

秀琴更糊涂了,为了儿子,你为什么要承认?你把我们娘俩扔在村里,你好忍心!

伯仁眼泪滚滚而下,可怜我大一辈子,清清白白的!

再不要说你大,一提到董象谦,秀琴就来气,娶了二老婆,生了个小崽子,就不管老大了,临走前遗嘱上写的啥你还记得吧?要把老院子留给那个死女人和那个死娃!让咱俩搬出去!凭啥?长子不出门,咱这儿的习俗,门房,上房,两间大瓦房,全留给他娘俩?美死了她!

伯仁眼泪滴答滴答,一滴一滴往下掉,所以你就害死了仲仁?!你好狠心!

秀琴的脑子嗡了一下,两条腿就像灌了醋一样,又酸又软,惊得说不出话来,颤声道,你,你,你,胡说什么?

伯仁怒吼一声,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不承认?你知道李高升是谁吗?就是咱娘桂香离开以后嫁的那个男人!

……

那阵儿李高升来了的时候,单独和伯仁谈过。

伯仁想不通,你这样挖空心思地害我们家,到底咋啦?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做人不要太狠毒了,你比百良沟里的狼还要狠毒。

李高升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娘桂香嫁到我们村,嫁的那个人,就是我。

伯仁一愣,那咱们也算有点亲戚关系,你这样害我……

李高升说,这个话不要说。你知道仲仁到底是咋死的?你娘又为啥被狼咬死了?

埋你大那天,人都到地里去送人了,你娘很难过……咱农村过白事,乱哄哄的,仲仁年龄小,她妈又顾不上管娃,娃那大半天,没吃没喝,一个人跑到后厨想喝点水,你那歹毒的媳妇儿秀琴,想把你娘赶出去,独霸财产,偷偷地跟着仲仁进了后厨,瓮比较深,娃刚把头探进去,你那狠毒的媳妇一把按住,娃使劲儿挣扎,水瓮里的水嘟嘟嘟地冒着泡……好一阵子……

仲仁放声哭了起来,大呀……仲仁呀……

你那媳妇自以为么人看见,咋知道她兄弟媳妇刚好上厕所,看了个一清二楚,当场就吓得神志不清了,从那以后就时好时坏的,那天见了小武她在喊啥?

伯仁想起那天,那个女的喊,你死了,你死了,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水里冒泡泡,害怕的太太……是了,小武跟仲仁长得像,仲仁殁了的时候就像小武这般大……那女的把小武当成仲仁了……

可怜你娘,刚死了男人,埋了男人回到家,就看到自己可怜的娃直挺挺躺在地上,早都么气了。她知道自己娃死的蹊跷,又不知道是咋回事,她心里有多难过你知道吗?没了儿子,这个家她也待不成了……一个女人家,她又能咋?她兄弟后来接回了娘家,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可咋办?我从小就认识你娘,心里一直偷偷喜欢她,托了人去提亲……

我们俩很恩爱的……

那一天你娘不知道从哪得到了消息,说是你媳妇的兄弟媳妇知道仲仁是咋死的。天已经黑了,我不让她去问,不知道是最好,知道了她会有多难过……她假装答应我不去了,趁我出门了一会儿工夫,偷偷一个人准备翻过太枣沟,去问个究竟。

刚走到荆轲庙,就遇见了一只出来觅食的独狼,你娘她……你娘她已经怀了娃了,都三个月了……

李高升眼泪掉下来:你家欠了三条人命!!!你那媳妇狠毒不狠毒?你们还有脸说我毒?一个几岁的小娃,都是他大他妈的心头肉,活活弄死,是人,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伯仁眼前发黑,胸口就像有无数大锤在反复捶打,都呼吸不上来了。这就是秀琴,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女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问李高升,你现在想咋?

李高升说,公道!我只要还桂香一个公道!要把这个禽兽不如的女人绳之以法!

伯仁心中在那一刻转了无数的念头,把秀琴交出去,家丑不可外扬啊……到底该咋办?……罢了罢了,是我自己造的孽,就让我来偿还这一切吧……

李高升说,只要把你家秀琴交出去,我愿意承认,是我让小武写 “打倒毛泽东”的!让把我枪毙了!

伯仁愣住了。

不行,绝对不行……求你一件事,这个事情就让我来承担吧,求你高抬贵手,放过秀琴,我恨不得亲手把她弄死……毕竟,小武要有人管啊……

再说了,伯仁低声说,这个事情传出去……家丑啊……小武以后也要活人呢,摊上这样的娘……求你保全我董家的名声……

李高升问,这个事情你真的想清楚了?

伯仁咬咬牙,肯定地点了点头……

秀琴眼前又看到了仲仁那天在水瓮里挣扎的情景,一直以来她都不曾内疚过,而在这一刻,她的嘴里不由得蹦出了两个字儿:报应!

这时村里的狗都叫起来了,有人在喊,狼来了!

秀琴猛然想起小武刚才跟在自己后面,转身冲出马家祠堂,一路上听人说,在西村的炭渣山边上,又有一个小孩被狼咬死了。

……

不久,教唆儿童写反动标语的董伯仁死在监狱里。

莘村人到西池塘取水,总能看见一个女人,站在炭渣山边上,穿的破破烂烂的,神情恍惚,见人就问,你看见小武了吗?他刚才一直跟着我,狼咬死的那个小孩不是小武吧?

……

有个叫李高升的合义人,自己做了一把土枪,每天就在沟里打狼,他家的墙上挂满了狼皮,百良一带沟里的狼越来越少了,后来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狼。人们传闻,李高升的孩子被狼咬死了,他要给孩子报仇;也有人说他的媳妇儿被狼咬死了,他是给媳妇报仇……

(完)

2021年2月9日

附【注】:

1、这篇小说不能算全是虚构,每个人物都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

董象谦原型是百良一带人,村名不详,据闻,解放前这个人占了合阳县城一半的商铺。解放前夕故意一夜之间全部输给别人,解放后得以保命。赢走他的商铺那个人被枪毙了。

董伯仁父子原型就是莘村人。董伯仁曾当过沟南一带的镇长(东王或者是黑池、坊镇?),后来他儿子写了“打倒毛泽东”几个字,被认为是董伯仁教唆的,董伯仁后来被抓起来,死在了监狱。小武精神失常,终生未娶。当然,这个事情被认为是冤假错案。

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其实是没有出场的桂香,这个小说本来就是为了反映那个年代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的。桂香原型应该是候卒的,据传闻,为了争财产,桂香儿子(仲仁)被自己的亲嫂子淹死在水缸里,桂香被迫离开,不知所终。

李高升的原型其实是莘村人,据说他的孩子被狼咬死了,所以这个人就背了一把枪,专业打狼,这一带的狼都被他打绝迹了,他家的墙上挂满了狼皮。

这几个人物在现实中没有关联,也没有矛盾,为了情节的需要,把党学昌先生(已故)讲的几件事串联在了一起。仅仅是小说,不能对号入座。

2、小说中出现的人文资料均属实,都有出处。

马沟渠、高神殿、炭渣坡、荆轲庙、马家祠堂、太枣沟等这些地名;解放百东、百良那些年的狼灾、有关狼的习性、拉坡人等这些资料;鬼上身、立柱、狐媚子这些民间的迷信都是有依据的,更多参考《合阳县志》、《百东人文资料》,以及党学昌先生生前的讲述、王创奇老师在《渭南小说界》的讲述、行相斌老师的部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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