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伞

雨中伞

文/董刚

风雨里，你渴望那个人能为你送一把伞，他却无法也不愿为你送来；而那个曾经为你遮风挡雨的人，急切地为你送伞，你却再也不愿接受了……

一

窗外的梧桐已成暗红色，思雨不知道是夜灯还是深秋的缘故，但她知道，该下班了。上班很清闲，清闲得让她经常忘了时间。她可以仅凭感觉就知道该下班了。

九月的雨不知道停下来，太阳露个脸，就没个影儿了，又是淅淅沥沥，从早到晚下个不停，以至于在睡梦里都是雨打芭蕉的声音，更让她彻夜难眠。

所以她知道该下班了，但她并不想回去，回去了也是一个人。曲江150平米的房子里，总是空荡荡的。她甚至后悔把房子买大了。假如只有一室一厅，或者还有一些充实的感觉。四室两厅，一个人，她有时会有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孤独实在是太可怕了！

办公室是一个人的，房子是一个人的。白天她属于办公室，黑夜她属于房子，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见不到人。只有在路上的时候，她才能看到熙熙攘攘，就不再心慌。可是当她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心里总是难受。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这是世界上最短的科幻小说，思雨想，如果响起了敲门声，来的千万是个男人，但一定不要是吴涛。

吴涛就是小米的父亲，自己的前夫。很长时间她都对吴涛有负罪感，慢慢地就没有了，曾经的山盟海誓似乎都是过眼云烟，只有这雨依然在下，就像那一年的雨一样。

母亲生自己的时候很年轻，所以自己叫思雨。一个人的名字就是自己的名片，没有人会给孩子乱起名字的。父亲母亲那时候一定很浪漫，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浪漫的名字。

思雨的意思是思念雨水，隐喻为思念离散的朋友或追思恩泽。思雨就想，起这个名字，父亲应该是追思先人的恩泽，而母亲一定是在思念她离散的朋友。后来她果然就去找她那个离散的朋友了，再也没回来过。

其实思雨有时很羡慕母亲，尽管小时候一直怪怨她心太狠，扔下自己一个人就跑了。直到她自己后来扔下女儿和吴涛，独自离开的时候，心中竟没有一丝丝的难过，反而是如释重负，她才明白，爱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可以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可以着了魔一般冲破一切阻挠，只为了心中所爱的人。

她只是有些愧疚，一点点的负罪感，毕竟吴涛本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模样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帅，眼神里却没有了光。

爱上吴涛的时候，她是打算牵手一辈子。她喜欢吴涛的英俊，风度翩翩令人着迷；也喜欢吴涛的胸无城府，风趣幽默。他的眼睛就像蔚蓝的海水，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要把自己淹没。有了女儿，她更是希望自己能做个贤妻良母。

那个时候公公婆婆还在，给他们带孩子。她依然觉得烦躁，毕竟和公公婆婆在一起，矛盾还是比较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家中的矛盾永远都是鸡毛蒜皮，鸡毛蒜皮多了就是大事。

那晚也是淅淅沥沥下着雨，她回到家，心情糟透了，婆婆又在那儿叨叨，她一怒之下转身出去了，把自己淋在雨里。如果她知道她的命运从此会改变，打死也不会到雨里去。

二

她出门的时候，恨恨地看着吴涛，虽然她并不恨他，只是恨他的妈。可那个时候她居然就恨恨地看他了。

她说这个家已经不需要我了，孩子也给你们生了，我已经没用了。你们都爱孩子，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我和你们扯不上边，我永远只是个外人，就让我走好了！

吴涛也冲了出来，给她打着伞，她把伞夺过来扔了，任凭雨水落在自己身上，然后把心情也一起浇透。她说我还只是个孩子，为什么就早早结婚了？为什么还有自己的孩子？我就想一个人静静地活着，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

今夜依然下着雨，让她回忆起来下雨的那个晚上。风雨中摇曳昏暗的路灯，竟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又身处那个夜晚。她的心情糟透了，却和那个夜晚不一样。那个夜晚她不希望有人再来烦她，而这个夜晚，她在怀念着那个有人烦她的夜晚。

他们在雨里。她又哭又闹，而他一直在安慰她，还提醒她小心着凉了。她只是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恨他在婆媳争执的时候不向着自己说话。

雨水打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她感到窒息，她知道他也一定要窒息了。后来他们在雨里拥抱着接吻，很长很长时间，更是呼吸不上来。她闹到最后，吴涛的嘴就伸了过来堵住了她的嘴。他们就不再说话，只是接吻。

回到家，他们在房子里又是接吻，睡得很晚。后半夜她觉得吴涛在发烧，迷迷糊糊之中她想告诉他吃点感冒药，又哭又闹了几个小时，回家又很久才睡，她太累了，又睡着了。直到上班的时候发现吴涛还没有起来，她意识到他可能病得很重。

她并没有想太多，以为只是一个严重的感冒。从那时候起，吴涛便有点痴呆。人还是那个人，但以前炯炯有神的双眼开始黯淡，他忘记了好多人和事，说出的话让人感到可笑。

她只知道那是脑膜炎的后遗症。医生告诉她，成年人也会得脑膜炎。机体的抵抗力比较差，在劳累受凉以后，病毒，细菌就容易侵犯机体，通过血脑屏障，容易造成脑组织的损伤，认知行为功能异常只是后遗症之一。

她只能自己默默流着泪水，自怨自艾。她想让他健康起来，却只能看着他一天天的地习惯了傻。后来她在大街上，听到有人叫他傻子。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吴涛了，终于有一天她想到离开，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也病了。慢慢地她习惯了想着要离开，直到有一天她真的离开了。

晚上看着躺在身边的人呼呼大睡，她怎么也睡不着，她用微信搜索附近的人，她很寂寞，她希望有人陪她，她感到莫名的悲哀和无比的孤独，那是一种心灵上的孤独。

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吴昕。吴昕说话总是那么动听:一个人的价值和意义来自于另一个人的关注。假如你并不喜欢我，那么我在你心里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对你来说，我不啻于空气。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的关注，让我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么好听的话，以前的吴涛可能会说，但他不会说出口的，现在的他更是不可能说也一定不会说了。怎么又是一个姓吴的？我和姓吴的有缘。躺在身边的如果不是吴涛，而是吴昕，那该多好啊。心里有这样一个想法，思雨自己吓了一跳:我以前可是整天想着要和吴涛白头到老呀！

三

刚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觉得对不起吴涛，毕竟一开始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思想一旦有了松动，背叛的蒿草就疯长了。

她觉得和吴昕很有缘。吴昕恰好到县城里来出差，而她偏偏就搜到了吴昕，吴昕说这次就见不上了，欢迎她到西安来。从那以后西安就有一种魔力，她总是忍不住的想到西安去，有一天，她就真的去了。

她不想再见到吴涛，虽然曾经她是天天想和他黏在一起，现在她只想和吴昕黏在一起。但她黏不住吴昕，吴昕有老婆，他说，我喜欢你，但我不会离婚的。

那个时候他们刚刚做爱完。她觉得心里有一点点难过，这个男人她是抓不住的。虽然他很好，毕竟不是自己的。然后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听得见窗外的雨下得淅淅沥沥。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起和吴涛在雨里的那个夜晚。

他来为她打伞，她把伞扔进了雨里了，他们的日子便在雨里，那把伞就再也找不到了。他在雨里淋得精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她从此开始了雨季。假如她没有扔掉那把伞……

吴昕过来看她，却是从来也不会在这里过夜，他说他不敢在外面过夜。但每次他来的时候，思雨还是高兴，他走了，思雨会哭，但他永远都不知道。

思雨哭，和吴昕无关，也和吴涛无关，她不知道为什么悲伤，她只是会唱陈瑞的那首《老地方的雨》:你悄悄地出现，出现在我面前，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你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把我的心也远远地带走。

这不是唱给吴涛，也不是唱给吴昕。她只是想唱给自己，她在等一个人的出现，给在雨里的她打把伞。以前吴涛会给她打伞，但现在不会了，她也不会再想要他的伞。他依然有伞，他的伞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伞，而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

孩子好着吗？

呵呵，好着呢，你咋还不回来？

思雨赶快挂掉了电话，她不想和吴涛多说。吴涛并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他只是觉得在纸上签了个名字，思雨依然还是他的老婆，只是离开很久了。也可以这么说，本来他以为思雨已经死了，他哭得稀里哗啦。如果不是因为吴昕有老婆，思雨也不会打电话给吴涛。

她不是想回去，她只是想打个电话，也可以理解为她想孩子了。她不担心吴涛，即使吴涛不上班，也不会缺钱花，他父亲是吴矿长。吴矿长不在了，吴涛也不会缺钱花，吴矿长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我为什么会担心他？思雨想，我没有必要为他担心，我只是担心孩子。他曾经很好，但他现在只是个傻子。这该死的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吴昕并没有那么吸引人，他每次来思雨也不会拒绝他。思雨后来也认识了吴局长，也有了现在的工作，她总是跟姓吴的有缘。吴局长给她解决了编制之后，她知道，吴昕可以从她的世界里走开了。

吴昕看起来有一点点难过。自从自己到了西安之后，吴昕其实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他不能给雨中的自己撑起一把伞。他的难过是真的。但假如没有吴局长，思雨知道自己在吴昕那里什么也不是。因为吴局长的出现，思雨在吴昕那里有了价值。

那是廉价的，思雨想。

我还可以再来吗？

当然，假如吴局长不在的话。思雨这样回答吴昕。

四

雨一直在下，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会持续半个月。

今天晚上吴昕和吴局长都不会来，下雨的天气其实更适合拥抱和做爱，思雨很渴望那样做。

吴昕和吴局长都不是自己的。有节日的时候，他们都会陪伴自己的家人，而那个时候恰恰是思雨最希望有人陪的时候，淋了几年雨，她也明白了，无论什么样的甜言蜜语，都不如在寂寞里的陪伴。

也不能说他们对自己没有感情，他们爱家人的感情胜过爱自己。

这条路不是自己选择的，只是命。很多时候你无法与命运抗争，就像她与吴涛，恩爱夫妻在一场雨里，再也无法从心灵上走到一起。她觉得自己不道德，后来又觉得自己无可厚非。

假如那天在雨里，自己被淋得了脑膜炎，有了后遗症，反应迟钝，像个傻子一样，吴涛会离开自己吗？吴昕和吴局长不用考虑，他们连开始都不可能，而吴涛也许会，即使不会，他也会讨厌自己，看不起自己，自己在家中就成了多余的人。

或许他不会的。思雨想起了那个晚上，吴涛是陪自己一起淋雨的。他可能会像从前一样，永远对我好。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傻子，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如果吴涛没有傻，自己还会像以前一样那么爱他吗？

为什么现在一想起他，自己就头疼？永远永远也不想见到他。吴昕要是没有老婆，自己会嫁给他吗？吴局长要是和自己的老婆离婚，自己能接受和他结婚吗？可是吴昕有老婆，吴局长也不可能为了自己和老婆离婚。

天色越来越暗，这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思雨是要回家了，她没有伞，她不想再被淋得精湿。但总是要回家呀！尽管这个家只有自己一个人，那总是自己的家。办公室永远是办公室，下班了就得回家。

她给吴昕打了个电话:你能不能给我送把伞过来？这雨一直不停，我回不了家。

不好意思，今晚孩子补课，我还在等着接她呢。

思雨从电话里面听到了那边的热闹，他应该和同事或者和家人在一起，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她并不想揭穿他，其实她完全可以不打这个电话，她只是想再试一试他，看看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分量。这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她在犹豫要不要给吴局长打电话，想了一下还是不要。单位的对面有一家超市，快速跑过去，完全可以买一把伞。不要奢望别人会给你一把伞，下雨天，谁都需要用伞，还是要靠自己。

离开六年了，或者说到西安六年了，不管怎么说，结果都是一样，自己有吴昕也有吴局长，最终还是一个人。没有人能陪你走到最后，很多路还是需要自己要走。

六年了，自己已经习惯了冷冷清清。在人前，永远是高高在上，偶尔还会谈笑风生，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甚至都想从这楼上跳下去。吴昕和吴局长都需要她，事实上是她更需要他们。

每次见面之后，已经很少再有言语，他们更多的是用肢体来交流，能感到彼此的渴望，他们是迫不及待，然后精疲力竭，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然后匆匆回家。思雨有时候在想，他们回到家之后，面对自己的妻子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为什么想到找自己？他们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除了性，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而自己只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暂时忘掉一些忘不掉的人和事。

五

她不愿意再见到吴涛，除了已经忘记的负罪感，或者因为还是真的爱他。但她爱的不是现在的吴涛，她只是爱从前的那个吴涛。现在的吴涛只是个傻子，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可能。见到吴涛，她只会感到心痛，而见到吴昕和吴局长，会让她忘记这一切。

她没有给吴局长打电话，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打了他也不会来，明天是中秋节，他会陪她的家人的。他只会在她需要的时候来，而不会考虑到自己是否需要。

这个中秋节的雨会一直下，街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都在匆匆的赶路。不管有多么大的雨，他们都是要回家的。自己的这个家还叫家吗？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自己就像街边的梧桐，在雨季里，时时都会湿透，然后落叶凋零在雨里，飘落在地上，甚至会被踩在脚下而不会有人在意。自己就是一颗孤独无依的灵魂，流浪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里。

她想回家。要命的是她首先想到的家，竟然不是西安的这个家，而是县城里的这个家。那个家在法律上早已和她没有关系，藕断丝连是因为这个孩子或者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错误。这几年以来她一直流浪，只是希望能找到一把伞，给她遮风挡雨，她偏偏就找不到。很快她决定回去看一看孩子，这和她喜欢不喜欢吴涛没有任何关系，孩子永远是自己的。

她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县城里，毕竟自己是在大都市里待着的人，她喜欢别人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对她在西安能有150平米的房子艳羡不已。她说她只想看一眼孩子，而且不希望吴涛看到，她不想和吴涛再有任何关系。

朋友的孩子在和自己的孩子玩。她离开的时候，孩子才一岁多，这个时候她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孩子不认识她，只是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打扮时髦的阿姨。她送给孩子一个发卡，本来她还打算给孩子一些钱，但孩子太小了。

孩子把发卡戴到头上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模模糊糊之中，她看到了吴涛的影子。她让孩子站到台子上去，因为天空还在下着雨，这个中秋甚至中秋以后雨都不会停的，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以至于人都发霉了。

孩子给她笑了一下，她的心都在抽得疼，因为她又看到了吴涛，而自己现在是多么讨厌他，多么不想见到他。

孩子忽然问她，你是从西安来的吗？我妈妈也在西安，你认识我妈妈吗？

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想了半天，她点了点头，半蹲了下来，我认识你妈妈，她在西安很好……你和你爸爸都好好的。你有什么话想对你妈妈说？我可以转告她。

孩子说，我希望她能回来，同学们都说我爸爸妈妈离婚了，但我爸爸告诉我，我妈妈只是去西安上班了，她还会回来的。

思雨心烦意乱，这个吴涛病得不轻，竟然还不知道自己和他已经离婚了。就在她想离开的时候，她听到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在喊:小米，快点儿回来。

她连忙冲进雨里，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却听见吴涛在大声喊:小雨，你回来啦！为什么不回家啊？她加快了步伐，不敢回头看一眼。吴涛在后面追着她，使劲地喊，雨大啦，给你伞，你把伞打上！

她赶快跑了起来，她不想和这傻子有任何瓜葛，即便他只是给自己送伞，她也不能要。她不愿回头，哪怕这雨再大。她知道，自己可能会一直在雨里，永远都不会有一把伞，能给她遮风挡雨。

因为从她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心里的雨就再也没有停止过。

（注：吴涛即无韬，真心爱她的人，却因为她的任性，淋雨之后因病成了智障人；吴昕即无心，他只是逢场作戏，不会付出真心；吴局长即无局长，只是权力的象征，他的爱不存在。思雨，顾名思义，她渴望的是一份再也无法拥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