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羊汤

祖父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总要去田间地头看一看。

那年冬，天气较为寒冷，祖父穿着厚厚的棉袄，去地里看看小麦长得怎么样了，农民可不就是靠土地生活？来年一家的口粮可就指望这地里的麦子了。

顺着蚰蜒河往上走，不过两三里，便看到河里数十个后生精着身子在清理河道，干得热火朝天。河边支了三口大锅，正冒着热气。旁边摆着烧酒、冰渣里的羊肉、还有烧饼、蒸馍。

队长看见祖父过来，以为要帮忙，正说这些活让年轻人干就行了，郑先生你是文化人，不要下河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却见祖父快走几步，一脚就把盛着羊汤的锅踢翻了。

这下不光是队长勃然大怒，连河里的后生都是暴跳如雷——这么冷的天，干这么累的活，下到河里清理淤泥，就指望一碗羊汤填肚子暖身子，你郑老再怎么是个文化人，也不能干这么缺德的事，踢了我们的锅！

原来这河又叫田峪河，发源于秦岭梁，从周至流往户县，河道蜿蜒，如带似玉。流经这数十个村庄，村里的庄稼可就指望这河的水来浇灌了。

周至户县的老百姓对这河很有感情，河水清冽甘甜，不光浇灌庄稼，人畜也可饮用。有年纪的老人告诉后生，这河大有来历。据说很远的年代里，终南山里住着一位神仙，他养了一只金鸡。一日，金鸡跳出樊笼飞下山来，发现一条蚰蜒便去啄食充饥，蚰蜒见状钻入地下向北逃去，金鸡紧追不舍直奔渭河。在它们身后，便有一缕清泉顺流而下，形成了这条河流，因此这河又叫金鸡蚰蜒河。

每年冬灌前，沿途各村会组织劳力清理河道里的淤泥，一来水流通畅，各村得利，二来这河道里的淤泥可是上好的肥料，上到地里庄稼长得欢。后生们辛苦，祖父过来不慰问，却踢了他们的锅，是何道理？！

那天的事也是惊险，祖父没有个说法，这一群后生围上了，可怎么脱得了身？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又冷又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祖父大声说，大家不要喊叫，我这是救了大家！

村里人莫名其妙，看他说得郑重，一起问道：救了大家？难道羊汤里有人下毒？恐怕你是反革命，来破坏生产！

我们家的成分不好，算得上是地主，虽然当时定的是富农。有一年春节秦镇耍锣鼓唱大戏，祖父问我：你不想去看？说完转过身去，看起来颇为失落，我不由说：爷，你想去，我用车子带你去！

来到秦镇，祖父看着商铺怅然若失：这曾经都是咱们家的！

我说，咱们家的？祖父点点头：不光秦镇有，户县钟楼东北那一片，以前都是咱们家的！时代变喽！

这样的出身本来就被怀疑，何况踢了大干生产那些后生的羊汤锅，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祖父不慌不忙，看到边上有一个玻璃杯子，拿起来在另一锅汤里涮了一下，迅速又捞起来，只听一声脆响，玻璃杯直接裂开了。

这下队长更生气了，当时没有几个人用过玻璃杯，这是他在省城的女儿专门捎回来的，队长颇为得意，整天手不离杯，祖父又把人家的玻璃杯弄破了，可怎么得了，眼看队长当场就要发作。

祖父依然不慌不忙，说道：大家都看到了吧？玻璃杯子冷，羊汤热，太冷太热一碰，玻璃杯子就坏了，是不是？你们想一想，这么冷的天，你们光身子在河里，人可不冻透了？滚烫的羊汤还有热性的烧酒下了肚，可不就是玻璃杯子进了热水？五脏六腑怎么受得了？怕不要生病。

队长盯着祖父，将信将疑：你不是哄人哩？

正说话间，有人急急忙忙跑来，大喊：前边村子死人咧！上了河，喝了一碗羊汤就死咧！

人群里炸开了锅，又一次围了上来，问祖父：那咱们就不喝羊汤了？倒了？

祖父微微一笑：倒了？多可惜的，我一时着急，踢翻了一口锅，幸好还有两锅。肉还没下锅，都还在，加些汤就是了。羊肉性温，不是不能吃，要会吃。一会羊汤晾一晾，不要太烫了。里面再放些生姜，把寒气慢慢就逼出来了，人不受症。烧酒不能喝，那是热性，大冷大热不好，要换成黄酒，里面也放些生姜热一下，不要太烫。蒸馍烧饼嘛，咱随便吃，管饱咥，么事！

那年天冷，沿途数十个村子下河的后生，不少得了病，都没活大年龄，我们村的后生却没事，有的直到今天还身体硬朗，精神矍铄。

2022年6月20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