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神

在王复圣称霸晋陕黄河两岸之前，东乡是另一个人的时代，其人有一把左轮手枪，号为“枪神”。

一

美丽而古老的黄河，从壶口至禹门口，一路咆哮奔腾；出了晋陕峡谷，河面豁然开阔，水流平缓。从禹门口至潼关，河道长125公里，平均宽度8.5公里，有的地方竟达13公里。

合阳地界在这一段，自也开阔。黄河南流，划开了晋陕两地，两岸有多少往事随着这滔滔河水而逝。本文讲述的，也是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那是宣统年间的事了，当时的神州大地还在清政府的统治之下。东乡有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常被人欺负，尤其是村里的一个恶霸。这天恶霸又拦住了他，要一点喝酒钱。这人说，你不要欺负我了，我有枪。

恶霸哈哈大笑：你有枪，哈哈哈，那你来打我呀……

那时候的人只知道世上有一种厉害的家伙，叫做 “枪”，很少有人见过，这个乡野之间，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能有一把传说中的“枪”，可不笑死人了！

没有人相信。这恶霸理所当然地不相信：竟敢吓唬我，今天我尿到你头上！

这人气得浑身发抖：你再不要逼我了，我真的有枪！

恶霸解开老布裤子上的带子，把自己的老屌（男性生殖器）掏出来，对准他，来么，我一泡尿灭了你！

一群等着看热闹的乡民早就迫不及待了，一齐撺掇着，叫唤着，撮着嘴，打着口哨！

这人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枪，闭上眼睛，大喊：是你逼我的！

那天，看热闹的所有人都被孙行者使了定身术，呆在当场：他们见到了真正的枪！

民不告，官不追，何况这恶霸其实就是个无赖，独身一人，整天混吃混喝，欺软怕硬，算不上真正的恶霸，说白了，就是个“二流子”，不招人喜欢的人。把他打死了，并没有人同情，心里还隐隐感到痛快。

因此，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被追究责任，上边也懒得有人管，草草埋了了事。

这农民自然就是“枪神”了。他究竟从哪里得到了这把枪？

光绪年间著名的盗贼康小八，是历史上最后一个被凌迟处死的罪犯。他有一把从日本买来的左轮手枪，被抓之前藏在京城某处。押赴刑场之前，一位晋商感觉此人虽是罪有应得，但将受千刀万剐之刑，太过残忍，何况康小八还敢当面顶撞慈禧太后，也是一条硬汉子，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就给康小八送了一碗酒。

康小八虽罪大恶极，却也刚烈，据说受刑之时，血流如注，体无完肤，被割得骨头尽露竟还直呼痛快！临死之前，他感念晋商这一碗酒，悄悄告诉他藏枪之所。

晋陕一河之隔，尽管河面开阔，黄河之水却也挡不住这祖祖辈辈生长在黄河岸边的人。晋商把这枪带回山西，这人过河去过山西，两者之间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联系，只能由后人猜测了。总之，这人得到了康小八这把枪，开始了“枪神”的时代。

二

人都是这样，看到豪强，恨得牙痒；自己得势了，便想做个豪强。这人因为一把枪，杀了一个人，忽然之间平地上了云端，受人尊重，心中有了前所未有的感觉，性情大变。

原来被人捧着的感觉是这般好。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贱骨头”。就像李自成进了北京城，飘飘然不知所措，不知道抓紧安民，先着急敛财，民心尽失，百万大军竟被数万清兵风卷云残。战胜了强大的明帝国，战胜不了自己的私欲，最终惨死九宫山，实在可叹！

这人便是如此。因为这把枪，当地不少豪强与他交好，时常有人送一些礼物，生活得到了改善，反而越来越不满足。

人一旦有了贪念，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要有更好的享受，甚至他已经开始规划再娶一房。

他要人们给予他更大的尊重，他要人们害怕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实在奇妙无比。

他要光绪、宣统元宝装满家里所有的面瓮，他要自己家里四面关中大瓦房，家具也要和财东家的一般样。他的 “远大理想”不过如此。

这人成不了气候，他没有那种威震一方之人的气质；就像李自成当不了皇上，他身上有土匪的劣根性。

可他要做神，毕竟他有枪，他要做个 “枪神”。

可他做不了“枪神”，因为服气他的人几乎没有，他们服气的，只是他的那把枪。

他看三国：曹操大宴铜雀台，杀了杨馥立威。他也决心杀个人。

他永远都不明白，暴力所向，便是无声的抗议。

他越来越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见了自己，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恐惧呢？甚至还有的人和以前一样，见了自己嘻嘻哈哈。他亟需杀个人来证明自己。

他永远都想不明白。假如他真的能想明白，也许他会是合阳一个名垂青史的人物。

时势造英雄。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能想明白的人都会追求真理，两千多年的封建时代即将终结，共产党在不久之后也将登上历史舞台，一幅民族抗争的波澜壮阔画卷即将缓缓展开。

但是他没有，他的目光在他身边这些人身上，他要他们怕了自己，他要做个黄河边上的“枪神”。

杀人立威，他把目光瞄准了七爷。

三

七爷不是坏人，但他是个有用的人。

七爷精神抖擞，双目炯炯，六十多岁的年纪走路依然带着风。

七爷一身黑色紧身装，腰间和裤管扎起来，别上旱烟锅子，手里不离两枚黄灿灿的金胆转来转去——纯金打造，意味着分量更大，一般人转不动，也没那个财力。

每到黄昏，七爷便会来到陌东村口的崖上，点上一支香，然后向黄河滩疾冲而下。一边奔走，一边把两只金胆轮番抛向空中，又用手接住，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下了滩，并不停留，又把玩着金胆向上，等上了崖，一支香刚好燃尽。

冬日，村民穿着破棉衣，聚在向阳的台阶上取暖，捉虱子，讲些无聊的段子取乐，七爷把玩着金胆经过。

聚在台子上的众人里，有一母同胞弟兄四个。有好事者故意挑拨：七爷说了，他一个人把你弟兄四个就撂倒了！

这弟兄四个人多势众，平时也是横惯了的，受不了激，当即拦住七爷，要较量一番。

七爷说，你们四个瓜娃，那是旁人故意逗你们的！你们拦着爷干啥呢？

弟兄四个不依，今天不较量一下，我们几个以后没法活人！

七爷气得都笑了，你弟兄四个小伙子，拦着我一个老汉，都不怕人笑话？要是再输了，你看咋办？我老汉多少年都不和人动手了。

这七爷也真是的，你不想动手，法子多的是，却偏偏说人家“要是再输了怎么办”，这弟兄四个一齐不依。

七爷退后一丈，把腰间的带子取下来，随手甩了几下，呼呼生风，只听见啪啪四声，这弟兄四个就躺地上了， “啊……啊”直叫——小腿关节已经被七爷甩脱臼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七爷走上前，轻轻捏了几下，这弟兄四个站了起来，又是佩服，又是惭愧，不敢抬头，七爷却飘然离去。

这下子，村人都知道七爷那是真功夫。

偏偏有好事者又撺掇这“枪神”和七爷较量：到底是枪子快，还是七爷快？这人已经膨胀了，就想挑个事，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和七爷划下道，一旁看热闹的又聒噪，用“死生由天，与对方无干”的话挤兑，七爷不想比也不能全身而退了。

七爷躺下了，血流了一地，这人从此便被称为“枪神”，无人敢惹了。

四

枪神成了这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东乡十余村有社火、放铳、舞狮、跑船一类的民俗活动，包括农家的红白喜事，必会有人带着礼物请枪神做执事。

他的威望越来越高，“光绪、宣统元宝装满家里所有的面瓮，家里四面关中大瓦房，家具也要和财东家的一般样，再娶一房”的“远大理想”很快就实现了。

越来越多的人叫他“枪神”，这让他得意。他决心占一块地，为自己建一座庙，把自己的塑像供奉在里面，当然手里会拿着那把左轮手枪。很快，他瞄上了村东一座神庙，他要把庙里的神请出去，自己坐上去。

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云端，不知道自己会摔得很惨。

把神请出去，自己坐上去？亏他想的出来！村民都是敢怒不敢言，而和七爷较量的那弟兄四个早就怀恨在心了。虽说七爷教训了他们一番，但顾全了他们的颜面：七爷有真本事，这人他算个球——不过仗着一把破枪！

这庙本来是一座神庙，年久失修，颓败不堪。除了一座大殿，后边还有两间瓦房。

修庙那些日子里，枪神就住在庙后的房子里，与大庙相连，以便自己随时可以走进大殿看修建进度。

看着自己的模样端坐在大殿里，枪神得意非凡，某天心血来潮，当众表演了枪法。

抓了两只鸡，一只羊，放在十余米之外， “啪啪啪”三枪，羊跑出几步，倒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一只鸡当即毙命，而另一只鸡却跳到树上逃走了。

枪神不舍，继续瞄准，枪却没有响。

众人拍手叫好，同时也劝枪神，算了算了，饶了它去，咱不和一只鸡斗气！

是夜，枪神走到大殿后的房子里，把门闩插好，枪小心翼翼地放到枕头底下，这才安然入睡。

迷迷糊糊中，腿部一阵剧痛，睁开眼睛，只见房中通明，站了七八个人。数人手执火把，另有四个人手里是明晃晃的钢刀，抵住了自己。

他赶紧去摸枪，枪却不翼而飞了！

五

原来这弟兄四个眼见枪神横行，心中不愤，又一心为七爷复仇，当晚摸黑进了大殿，用刀指着几个留宿的匠人，不让出声。几个匠人听说要杀枪神，自告奋勇：我们恨死他了，早就盼着他死，我们来给你们照明。

他们用刀轻轻拨开门闩，先偷走那把左轮手枪，然后一刀狠狠砍向枪神的腿部。

枪神在剧痛中醒来，不见了枪，登时泄气。

弟兄四个中的老大说，有枪你为神，没枪你就做个鬼吧！

枪神不服气，你们是小人，偷了我的枪！有本事让我把枪拿上你们试试！

这老大冷笑几声，把枪扔给了枪神。

有枪在手，枪神有了底气。他抬手 “啪啪”两下，枪却没响。

老大狂笑不止：你以为你是枪神？你连枪都不懂！你以为子弹是打不完的吗？你知道不知道子弹打完要换弹匣？你就是个傻子！一把左轮手枪里有六发子弹，两发子弹你杀了人，三发子弹你打羊和鸡，最后一发子弹是个废弹，早卡了！

枪神瘫软在地，老大让捆起来：绑到他的塑像那儿，乱刀把他砍了……

这一天是宣统三年8月19日（农历辛亥年八月十九，即1911年10月10日），后来人们才知道，当日在武昌爆发了兵变，清政府开始走向灭亡，这是中国历史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件大事！

东乡的人都说，连清政府都灭了，你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张什么张？还想当什么枪神？

次日，这庙被拆除，用拆除的木材石料，修建了村里第一所小学，残渣铺了学校门口的路。

没有人可以成神，想成神的人迟早会被老百姓踩在脚下。

2021年8月22日

（这是一篇小说，有人物原型。这个事件的全过程，我本家一位太爷亲眼目睹，当晚，他就住在大殿里——他是一个匠人。至于七爷的原型，是百东村的一位奇人，当年一位绰号“老八”的百东村同学给我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