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成了残废(小说)
文/董刚
一
那年,我成了残废,只感觉到火山爆发了,炽热的岩浆把我化成了灰。天,不再是蓝天,云,也不再是白云;漆漆的夜里,一轮淡月就这样阴森森地吊死在干枯的树杈上;最不愿看到的白日里,恶毒的太阳狂笑着,想把本已举步维艰的我灼死在街头;我似乎看得见、听得见,每个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个曾经风光无限、趾高气扬的人就要完蛋了,这个放荡不羁、清高孤傲的二逼终于要倒下了!
我依然还是一副得意洋洋、蛮不在乎的样子,但总是渴望夜的降临,那样我就可以隐藏在无边的漆黑夜里,睁大不肯入睡的眼睛,和窗外不肯入睡的路灯一起失眠,就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样的焦灼,又忍受着万箭穿心的疼痛。我知道,我是要死了,我已经彻底是一个残疾。从人民医院出来以后,我跌跌撞撞,往日里行走如飞,可那天的每一步,就像行走在刀尖上。我想继续像风一样的飘过,已是力不从心,我知道,那时候的我一定面如死灰。
听科学家说,一支烟所含的毒素,足足可以毒死一头牛。我买了一包金丝猴,把它一把捏碎泡在茶杯里,加了几朵菊花,又抓了一撮冰糖。过了好久,我滤去杂质,把精心泡制的饮料倒在另一个茶杯里,它就像一杯姜汁可乐。也并不难喝,猫屎咖啡的味道,甚至还有一丝甜味——可是我没有死,科学家经常也会骗人。同时我又暗骂自己的懦弱,不敢像海明威那样,鸟枪打爆头,我希望自己能够壮烈一点,可是竟然想用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束自己。
看到路边一根二愣子般斜着的电杆,有段电线从上面软软地垂了下来,我就脱下裤子对着它撒尿,毫不理会来来往往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都是要死的人了,我还怕个屁!这样的方式我比较喜欢,因为上初中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同学就这样对着变压器,最后他死了,我想这样也许不会死得太难看,可是我依然还活着。这时我看到,乳白色的橡胶已经脱落了,褐色的铜丝裸露在外面,一把抓起电线的同时,我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向自己的身上刺去——胳膊上鲜血直流,我也没有触电的感觉——这只是一段废弃的电线,没来的及收走而已。
对面正在建高楼,我闯了进去,找了一根粗粗的木棒,对准了几十个建筑工人挥舞着。我想挑衅着让他们把我打死,这样可能会惨烈一点,我不想那么无声无息地离开。可他们只是木然地抬起了木然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干着他们的活,竟然不再瞅我一眼,这让我感觉自已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很是尴尬而愤愤不平。我转过身去开始爬楼梯,每走一步都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我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我数了一下,这是一幢27层的建筑,我想用一个标准的入水动作,像鹰隼般张开翅膀,从这里飞跃到遍布钢筋的地基深坑里,让自己成为一道不是很美味的鱼香肉丝——这样的方式符合我的行事风格。
可是仅仅爬了3楼,我已经爬不动了,这样的高度还不足以置我于死地。我失望地回到了大街上,就这样跌跌撞撞一路向西,兴庆宫,护城河,昆明路,已经记不得走了多久,只是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半月板损裂后,骨骼之间的 “卡塔”声,甚至我能感觉到,已经撕裂的地方,还正在继续撕裂,那种钻心的疼,真是疼到骨髓里,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了。就这样晕晕乎乎的,重度的颈椎病,让我的头也疼,重度的腰椎病,让我甚至直不起身子。而今,半月板的损伤,让我几乎都难以行走。更要命的是,我还不是个自由人,法院的判决,也迟迟不肯到来。
路过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河,我想让它把我卷走,可是它太脏了。我不由又笑了,我马上就会无知无觉地化作尘埃,还在乎它脏不脏?可是我已经走过了,也就懒得回头。结束自己的方式很多,何必在乎这一种?我也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路,就想着,让自己和夸父一样,热死渴死在追日的路上吧。这时我看到了蔺家村,这是蔺相如的故乡,我自言自语地说,你那么牛逼,还不一样也死了?
二
又渴又饿,加上疾病缠身,又是心力交瘁,我已经神智不清了。但我还是想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死,和传说中的大象去象牙谷一样,死在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可是我没有死,而且认识了我老婆。蔺家村的前面,就是三桥武警医院,她就在那儿上班,刚来一天。她来这儿上班,也许就是为了等我,上帝偷偷地告诉过她,这个人,需要你的拯救。要不然,为什么她刚到这儿上班第一天,我就一身疲惫、毫无目的地行走到了这里?
我们的一切,上天早已有安排,人生难道不都是偶然吗?你娶了一个老婆,她嫁了一个男人,细细想来,不都是偶然吗?但又都是必然,在你们出生的时候,造物主就给你们安排好了道路,在某一个时间和者某一个地点,你们就会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即使有红娘牵线,那也都是命运的安排,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神奇,只是每一个人都走得那么匆忙,很少会去细细的品味这看似平淡的生活。所以我们要等待,所以我们要忍耐,任何一次刻意做作的行为,都是对命运的背离;逆天而行,其实就是对自己和别人的伤害。
也有人总是说生活太平淡,太平凡了,那是你根本不懂生活,你也从来不会品味生活,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会平淡,平淡只是自我的安慰,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有星星之火,在等待着激情点燃的那一刻,哪怕你就要死了,和那天就要死了的我一样。我老婆就这样来了,就这样来拯救我,偶然之中也许更多的是必然,正如大话西游里所说,这是上天安排的,这还不够你臭屁的。
就这样,我老婆在这儿等到了我,她也许只是好奇,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却是如此的失魂落魄,身上甚至还在滴着血,她当然不知道,我的心里已是血流成河。我砸碎了手机,身上所有的现金也塞给了路边的乞丐,全然不顾他吓得目瞪口呆。我就是想找死,只是不知道自己怎样可以去死。小我很多的老婆,那时刚刚毕业、还是娇小玲珑的女生,她问我,需要帮助吗?我说我想去死,她就笑了,她一定以为我是个幽默的人,在和她开玩笑。甚至她问我是不是个演员,正在拍电影,很认真地问我可不可以做个群众演员。
她明白不是的时候,让我去她们医院包扎,我说我没有钱,她又笑了,说她可以给我看病。登记姓名的时候,她似乎吃了一惊,说这个名字好熟悉,在《读者》和《西安晚报》见过好多次,我不会是冒名的吧?我说绝对不会,他就是我这样一副德行,谁稀罕冒他的名。我老婆撇着嘴,表示不相信,但她还是替我看了病。我说没用的,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皮肉之伤完全可以不用管,颈椎、腰椎、半月板都有毛病,头痛、恶心、眩晕,让我生不如死。
我看到我老婆皱着眉头,呆了好长时间。她去给我买了一部小灵通(甚至今天我都记得那个号码是02988037550),又塞给了我200元,叮嘱我明天来,她好好去询问一下专家大夫,应该不难治。我说没用的,我在网上搜了,严重以后,我的任何一种病,都有可能导致瘫痪,甚至半身不遂。我把小灵通和钱都给了她,我说要这些都没用,我想找死,我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虽然有一套空荡荡的还没有装修的房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也不想回到那个临时租的房子里去了。
她一定认为我又在开玩笑,笑得咯咯咯的,说我可以住到她的单身宿舍,她和别的同事挤一间。那个夜里,我睡得很不踏实,感觉有条毒蛇缠在我的身上,游走在我的梦里。我感觉到呼吸困难,喘不上气,身上湿漉漉的,我在梦里大声喊,你太狠毒了,连一个好梦都不让我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老婆正在看着我,好像陷入了沉思,桌子上放着豆浆和油条。她说你不要再写文章了,你现在一身都是病。
我感觉全身都在疼痛,这场官司彻底拖垮了我,以至于在夏日里的后半夜,别人热得大汗淋漓,我却冷得瑟瑟发抖。全身的每一个关节似乎都有毛病,我要盖上厚厚的被子,在最热的天气里。连走路都是摇摇晃晃,因为我总是头晕。在炽热的太阳下面,我就会觉得舒服,全身的疼痛能够减轻一点;但站在太阳下面,我就更觉得头晕。而半月板的损伤,更是令我成了一个瘸子——我不知道身上的哪一个零件,还是完好无损的,我成了一个残废。
三
我老婆永远都不知道,我曾经是个写作的人,而且还有一点点名气,她只是知道,我发表过一点点作品。结婚十多年了,她都不知道我那时经历过什么,我也从来不说,也不愿意别人知道。细心的朋友读到这里就能发现,这虽然是一篇小说,但其实是我的过去,可是这是一篇小说,我必须告诉别人,这真的就是一篇小说。我只是里面的叙事主人公,小说不会是现实,请不要和我联系起来。
那时候的我基本不睡觉,睡不着啊,漫长的官司折磨着我,寝食难安,我总是在夜里,看着窗外淡淡的路灯,就像得了痴呆症,默默地想心事,有时会写一点文章。当我晕得要摔倒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躺一会儿,哪怕睡不着。当睡意开始袭来的时候,身上就是一阵抽搐,猛地就从床上蹦起来。能够好好睡一觉,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抽搐着蹦起来,感觉脖子不能动了,一下子摔倒了,我感觉我的身体实在撑不起我的头颅,尽管我总是喜欢高傲地活着,这让我的尊严一下子飘到了窗外那棵枯死的老树上,似乎在高处,却已是垂死。后来有一天,我的腰也不能动了,下半身麻木,直不起身子。我已不能健步如飞,下楼梯的时候,左腿的关节之中,似乎有一点点肉被撕裂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半月板损伤。
我的钱都被别人拿走了,对方又不承认,为了生活,我负债累累。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重压,我已麻木不仁到行尸走肉一般生无可恋。春风得意时买的房子,还是个毛坯,它等着我来打理它,可我远远地力不从心了,我甚至讨厌它,我觉得自己是一头驴,背了太多的麻袋,麻袋里装了太多的铁疙瘩,而它,还要给我背上继续加麻袋,不怀好意地要把我压垮。
我老婆永远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到底应该知道还是不应该知道,两个人就这样在一张床上过来这十来年,当我拾笔再来的时候,好多次她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感到了害怕,因为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因为现在的我,才是曾经那个时候曾经的我;而她认识我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是我。但她就爱上了那个不是我的我,或者那个时候,因为我不是我,所以她才爱上了我。绕来绕去,这会不会是上天开的玩笑?他老人家总是喜欢调戏无知的世人,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辛酸和悲苦。
当专家告诉我,你这些病都是没有办法的,不可能根治的,不是小周带你来,我是不会告诉你实话的。我还希望你经常到我这儿来,经常给你治你那治不好的病。你自己就慢慢小心,不要让它持续恶化就可以了,治不好的,年轻人,你这才二十五六啊,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干啥都别太拼了。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无声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的滴落,以至于都说不出来话,那一刻,一定是魔鬼偷了我的心,在里面换上了一块蠢不可及的石头;又把我的脑髓当作了豆腐脑,插了一根吸管,全部吸到了他长着獠牙的大嘴里,简直不够给他填个牙缝儿。我知道我撑不下去了,但还是希望他能够说一句,放心吧,科学这么发达,除了癌症,还有治不好的病?但他就是没有,他一定是故意在刺激我。虽然他面目慈祥和善,是个很好的医生,可我偏偏就觉得他是十恶不赦的刽子手,给我判了死刑之后,还要由他来剁下我的头颅。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点点希望?哪怕是哄哄我,可是他没有。
我哭了,我终于成了残废。可是我老婆年纪还很小,她又不是残废,她哭什么哭?我说我要走了,她却说这是暑假啊,你可以长时间待在我这儿。我说这又不是我家,我要回我家,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我自己的家。于是我就回了我自己的家,一瘸一拐去了大学操场上,呆呆地望着大学生在那儿踢球,我说这一块绿茵地啊,曾经也是我驰骋的疆场,可我现在就只能可怜兮兮地,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个残废,只能看着别人在那儿神一般地把球射入球门,我嫉妒的心恨不得把那个球融成一滩烂泥,我甚至都想愤怒地大声呼喊,你们是在故意刺激我吗?
四
这时我看见几个彪形大汉,粗鲁地脱掉自己的裤子,对着操场边那一棵可怜兮兮还没长大的垂柳,似乎想用他们浑浊的液体把它射倒。我笑了,这几个不要脸的人活得很真实。他们却向我走来,问我是不是叫东方旭阳,我不由惊喜万分——看来我的名气不小啊,连社会上的这些二逼都知道。但他们毫不理会我的那一份亲近之意,从身后抽出了木棒,劈头盖脸向我砸来。
我的眼睛在那一刻看到了几个星星,橘红色的,五角形状,有的大,有的小,来不及看得清楚,他们就消失了;脑袋就像个黑匣子,被炸开了,里面却是黑乎乎的,像个黑洞。后来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有 “眼冒金星”这个成语,非常地形象和贴切,造这个词儿的人一定很伟大;而从那一天起,我就对霍金很感兴趣,并迫切地想了解黑洞到底是什么,虽然那时我看到了黑洞,却真的不知道黑洞是什么。
然后我的视线被血染红了,模模糊糊之中,看到所有人似乎都泡在我的血里,一阵眩晕之后,我索性就躺在了地上。有人在我的脸上踹了一脚,我想我的脸一定会更难看了,以后会不会留下一个可恶的脚印。我忽然明白了这伙人是谁指使来的,脊梁骨上的冷气冒得嗖嗖的,从腰部开始,顺着大椎,一直蹿到颈椎,无可凭借之时,就蹿到了身体之外,然后下一股冷气又从腰部开始。
那一刻起,我知道我不能死,我要活着。也许在天地之间,我只是一粒尘埃,但我不想就此堙没。虽然一天之前,我灵魂出窍,极力地想让自己肉体不再拥有灵魂,像海明威一样悲壮惨烈地死去。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只蝼蚁,有了强烈偷生的本能。人生有时其实完全可以轰轰烈烈,但绝不能屈辱地死在这一伙牛马般的蠢汉手里。那样算什么?在他们面前,我觉得自己是一树梨花,被他们肮脏的沾满泥巴的脚蹂躏践踏,就要零落成泥碾作尘。
所以我就死了,起码要让他们感觉到我死了。当我真的死了以后,偷偷地睁开血漫的眼,看到他们的眼中露出了瞒不住的慌乱,所以我决定死得透透的,一动也不动。就在他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我像一只被猎狗追杀的兔子,飞一般的蹿出去了。我知道,不足三十米有铁栏杆,只要我翻越铁栏杆,逃到校园的外面,我就安全了。那个过程绝对没有文字这么漫长,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恰好有一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我顺势就从栏杆跳到了后座上,一边跳我一边大喊:救我!
他一定也是上帝派来救我的,而且心理素质出奇地好,他不回头也不说话,把摩托开得飞快,我让他停下来的时候,他也不要我的钱,然后他就冲进了人海,这一辈子都再也没有见过。为什么在那一天,他会经过那个地方?而且恰好就在我翻出铁栏杆的时候,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而且他没有惊慌失措,把摩托和自己摔倒。而且他什么都不问,就这样走了。在他的一生里,注定了有一项使命,就是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去救一个他应该救的人。
然后他就像一阵风,消散得无影无踪,我常常想,他不是上帝派来的,又是谁派来的?而且我常常会想念他,那是一张憨厚的、淳朴的、农民的脸,甚至他的脸上褶子很多。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那一天救了我,但我再也找不到他,连个道谢的机会都没有。他一定是一个长大了的天使,连翅膀都退化了,消失了,那么老那么丑的,但他的心还是天使的心。既然是天使,为什么非要是一个幼稚的小孩?这个老天使,我觉得更可爱。不在于你长什么模样,而是看你有没有一颗天使的心。
我在奔跑之中,清晰的感觉到了,骨头缝里的细肉继续在撕裂,但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这骨子里的疼痛,也不在乎它是否一直在撕裂。后来我想裂就裂吧,反正已经裂了,能撕裂到多大就裂到多大吧,就这样,我一直奔跑到了纬什街602路站牌下面。这时候有人抱住了我,但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我感到了一丝丝的温柔。
五
就在前一天,我还在找死,可是当我被人踩在脚下的时候,却有了一种求生的本能,我知道,我在骨子里是不想死的,我只是痛恨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即使在逃跑的过程中,我都是渴望能够插上一对翅膀的,因为我一直想飞,却不能够飞走。就像偶尔幻想能像孙悟空一样,神通广大,能够腾云驾雾,还有七十二变,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抱着我的人就是我老婆,她的眼泪流得哗哗哗的,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感觉到很难为情,自己就这样一副狗熊模样,被一个小姑娘看到了。好多年以后,我老婆告诉我,那天我浑身是血,形同将死之人,但样子帅呆了,而且看起来剽悍十足,野性十足,是那么样的真实。虽然我那时脆弱如婴儿,但她从那一刻起就彻底地认定了我,就彻底地爱上了我。
我还是很困惑:三桥那边,距离这边三十多公里,而且那时是在上班时间,她为什么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后来我老婆说我走了以后,她感觉到心惊肉跳,觉得这一定是个不祥之兆,冥冥之中有人在给她暗示;而且我就那样失魂落魄地走了,她很是不放心,急匆匆地赶过来,刚下车就隔着马路看到了我,浑身是血。
幸好是在暑假,否则我真的都没脸见人。我老婆就带我去看医生,我说都是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但她说给我看一看半月板损伤。医生说了一大堆的原理,我也听不懂,但有一点我确实明白了:这个病看不好,要么就花上几万块钱做手术,修补半月板。我说我没有钱,医生说可以给关节处打针,把一种类似于润滑剂之类的药物,直接放到骨头缝里,这样就能减轻磨损,也能让我舒服一点儿。
我老婆同意了,可是我还是不同意,我说我真的没有钱,她说她有钱,我说我不想欠别人的,但看到她哭了,只好就点了点头。一周打两次针,一个月八支针3000多元,她毫不犹豫的去刷了卡。针插在我的大腿与小腿的关节之处,我感觉不到疼痛,似乎膝盖周围被打了麻药,可是真的没有,我感觉我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我甚至可以把它取下来,扛在肩膀上走——但没有腿是绝对不可能走路的。
造物主就是这样的神奇,你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绝不可少的。我问医生,可以慢慢恢复吗?问完这句话我特意告诉他,其实他们院长也是我的朋友,而且我自己也还算有一点身份——虽然那时的我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就像在屠宰场里摔了一跤,沾了一身的血和污秽。我说这些话,其实是希望能够引起他足够的重视。
他果然态度好了很多,就像对自己的朋友说话一样;他似乎担心打击了我,小心翼翼,轻轻的说:这个说不来的,弄不好是非要做手术不可的,也有人能恢复。我的眼睛里那个时候一定满是光芒,因为我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抓住他的手,乐观的话,大概需要多久能恢复?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嘴里嗫嚅着:这个,这个……这个是需要用年来计算……
我眼里的光就彻底消失了:用年来计算?用年来计算?那是多少年啊?他低低地说,就算快的话,也需要三五年。我的眼睛一定在喷火:快的话需要三五年?这个意思就是说没救了?他迅速地说:不一定的,不一定的。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但也不想再和他说话了,回过头去,我老婆站在那边擦着眼泪,我说我不打针了,让她去把剩下的七支针退了,她就是不退,我也绝不会再打针了。
六
就这样我回到了那个除了承重墙,什么也没有的毛坯房,我老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么好的房子,你为什么不装修?我不耐烦地说,哪里有钱装修?我现在还欠别人很多钱。她说,我有钱。顿了一顿她又说,只要有房子住,有一个家,欠多少钱我都不害怕!
这回该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这是什么意思?认识才两天,她竟然看上我了吗?这就算是在向我表白吗?可我是个残废啊!我老婆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小脸儿飞红。那个夜里,我们就在毛坯房里,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不肯入睡的夜,看着偶尔疾驰而过的拉土车,都是满腹的心事。
后半夜我不断地在呕吐,摔倒在了地上。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医院一开门,我们就又立即去看了内科医生。那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中医,他摸着我的脉搏,不断的长吁短叹:小小年纪,你怎么那么多心事?你这是思虑过度了!要吃归脾丸,归脾丸主要以健脾、养心、安神为主,主要作用是补气健脾、养心安神。你应该是心脾两虚,你是不是感觉心慌心悸、四肢乏力、食欲比较差、精力不济、睡眠不踏实?应该不会错,你看你脸色蜡黄的,就像个病秧子。
我觉得他是个神医,说的都对症,一下子就有了信心。我问他需要吃多久,他说长期吃,最少吃半年。这样的结果可以接受,半年的时间也不算长,只要能好起来,我可以等待。顺便我说了我的腰椎、颈椎还有半月板,他给我推荐了一个本院的医生,但那个医生表示无能为力,并且偷偷告诉我,这种病,根治不了,要注意保养,控制住就可以了。我也知道他没有骗我,和三桥武警医院的医生说的一样。
可是我老婆还是不死心,叮嘱我一定要按时吃归脾丸,又偷偷给我买了护腰、护膝,还有可以治疗颈椎的充气的牵引器,套在脖子上,手一捏一捏的就充上气了,就像把头要从身体里拔出来一样,的确是能舒服一些,但还是没用。我太着急了,恨不得明天就能和以前一样,身轻体健,行走如飞。
后来的某一天,我又一次彻底地灰心失望,我感觉自己完了,永远也不可能好了。我老婆恰好买了一个颈椎牵引器,机械的,比以前那个充气的要好很多,当然也要贵很多。我把它一把抓起来,扔了出去,一边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一边大声叫骂:你就不要再管我了!你赶紧滚的远远的,我永远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我就是个残废!残废!该死的残废!
我老婆赶紧把它捡了回来,我转过去身不理她,她从背后抱着我,不断地向我道歉,说她错了,错了,她请我出去吃肯德基,然后我们两个人抱着,哭了很长时间。她把机械颈椎牵引器的上部吊在门框上,搬来凳子让我坐在下面,然后不断地在调整高度,然后把我的脸就完全套在了里面。她给我的手里递了一根绳子,告诉我一档一档往上拉,等到感觉承受不住的时候,就可以了,每天坚持半小时,时间长了就可以恢复。
我再也不忍心拒绝了。后来,她又带我去医院做腰部的牵引,实在记不清多少次了。甚至有一次她带我去医院,私自请一位医生给我做颈部刺穿术,那实在是太疼了,即使打了麻药。我忍不住地破口大骂医生,但他根本就不理我;因为害怕我乱动,我的两只手都被护士抓着,头被那个医生用两条腿夹着。而且医生郑重地警告我,不许说脏话。颈椎是个要害部位,神经非常多,你要是乱动的话,出了问题可就全身瘫痪了。
这句话是把我吓住了,不敢再骂人,也不敢乱动了。但是真的疼啊,漫长的半小时过去了,我差点昏厥,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在那儿趴了很久很久。但是我老婆好像很开心,不住地夸我真勇敢,是真男人,要请我吃饭。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但也不忍心说破,她真是不容易的,这个刺穿手术也是需要花三千多块的。
七
或许这个刺穿手术真的有用,当我爬起来的时候,感觉轻松了很多,不由说:这个还真的有用啊!我老婆立即就眉花眼笑地搀扶着我,走,吃饭去!我说,你放开我,我自己可以走路。可是出了医院,我走下不高的台阶的时候,站立不稳就摔了下去,这让我又一次感到灰心失望,但看着我老婆抹着眼泪不断地说,我错了我错了,实在对不起。我实在不忍心对自己灰心失望。
这样的情景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但总是熬到官司结束了,我又给了对方一大笔钱,当然都是借来的。我也可以明目张胆地去丈母娘家了,但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她深深的敌意,甚至几次都张开了嘴打算训我,但被我老婆恶狠狠的眼神又憋回去了。我知道我比我老婆大五六岁,而且就是个残废,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上。做父母的,当然不希望女儿跳进这个火坑里。
回到我住的地方,我让我老婆走,但是她不走,我说你不走我就走。然后我一个人去了大街上,一路向西,不知道走了多久,但这一次我却是越走越轻松,甚至每走一步,头脑就能清醒一点,腰部就舒服一点,膝盖关节处也没有了卡塔声。走到后半夜,路过一段废弃的铁路的时候,我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我老婆跟在我的身后,在冷清夜的凉风里,是那样弱不禁风,我的心里满是内疚,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为了你,我要好好地活下去,而且我要活得很精彩!
我转身跑了过去,脱下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后把她抱了起来,开始往回走。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停下来,即使四五年以后,我基本恢复到了从前,什么腰椎颈椎半月板,他娘的全好了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在夜里走路的习惯。这几年,丈母娘家的人见了我,都是特别特别地惊讶,背地里都说我越活越年轻了,和刚见我的时候,简直就是两个人。
或许是我老婆的祈祷起了作用,或者是上帝见我受了太多的罪,吃了太多的苦,也不忍心我老婆再掉眼泪吧,我是真的彻底好了,和从前一样生龙活虎,步履如飞。我对医学的某些观点开始产生了质疑,甚至开始有点迷信了。因为医院里宣布,我是不可能治好的,而信念却让我恢复了健康,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或许我老婆,真的应该走进我的世界,所以上帝安排了我在那一年残废,安排她在那一天等我。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那一年,我是真的残废了。
董刚 2019/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