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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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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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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走了


文/董刚

那一年深秋,四姨走了。临走前的几个月,四姨心里就知道,她该走了。表哥(大舅的二儿子)看望她的时候,四姨紧紧抓着表哥的手,郑重地叮嘱他,我走了以后,你们弟兄三个一定要来安排后事。

表哥告诉我,你四姨年纪大了,有点不灵醒了,我也觉得是。可是四姨真的知道,她就要走了,所以她很着急:还有多少事没有交代,走的不踏实啊。她不顾自己年迈,腿脚不灵便,一步一步摇摇晃晃,爬了七八百米的长坡,到上合义她娘家(表哥家)叮嘱,千万要记得我给你叮咛的。

那一年是2017年。四姨说这话的时候,我恰好就在老家,心里也觉得她是在杞人忧天。暑假一过,我去西安上班了,四姨也去宝鸡了。关中似乎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十一月初,忽然就变了天。先一天还是秋高气爽,蓦地起了风,落叶开始飘零;太阳钻进云层里不肯出来,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身上也有了寒意。

宝鸡来了电话:四姨不行了。母亲的眼泪立即就流了下来:你大舅走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担心影响你上班,不想让你请假送我回去。等回去的时候,我哥(大舅,17年正月17去世)就不在了,把我难过的,后悔的,今辈儿可就再见不上了。我妹子(四姨)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她一面,要不然以后会后悔死的。

那一天恰好是个周五。深秋的夜开始来得早,等我下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匆匆吃了点东西,毫不犹豫地驱车上了西宝高速,一路风驰电掣。等我们赶到宝鸡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进了病房,我才知道,房间里,比外面的天还要阴沉。四姨插着氧气管,已经神智不清了,偶尔能把眼睛睁开一下,但是没有眼神,呆呆的,就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她已是身不由己,我感觉她就像一个婴儿,任人摆布,只是她比婴儿还要脆弱;苍老憔悴的脸,看起来更是苍老憔悴,甚至眼窝都已经陷了下去。她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不如油画里的人真实,不哭也不笑,只是偶尔眼珠子动一动。几个小时里,也就嘴巴嘟囔了两下,表姐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转过来说:我妈说,太花钱了……

四姨总是这么抠,走了走了,还心疼太花钱了。小时候,我寄养在四姨家一段时间。那是因为八姐突然得了化脓性关节炎,很有可能终生残疾,多亏了我姨夫在陆军三医院,我母亲和我小舅即赶快送她去治疗,我父亲要种地,没有人管我,只好把我送到四姨家。我是很不情愿的,他们家一听说我要来了,就赶紧互相转告:把玩具、东西快收拾了,刚刚来了,就全弄日塌了!

他们担心得有道理。那个时候,我家里情况还比较好:一院关中大瓦房,全是大腿粗的松木椽,门前坡坡很高,坡坡底下是一棵被称作有了仙气的老槐树,远近闻名。三个姐,就我一个男娃,难免娇生惯养,相当调皮捣蛋,极具破坏力。四姨家有核桃树,本来是有两棵,只长大了一棵。那个年月的人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很少有吃水果、零食的机会。姨夫是有公职的教师,家里情况也不错,某日托人捎了两棵核桃树苗,精心栽培,极为爱惜,还给核桃树苗围着篱笆,以防家里那只大黄狗不小心撞倒甚至撞坏。想着以后给孩子们吃核桃,心里美滋滋的。

狗倒没惹事,核桃树苗却死了一棵。那是因为我恰好去四姨家,为了早日 “练成武功” (都怪看了连环画《无敌鸳鸯腿》),想找个靶子练练,飞起一脚,把一棵桃树苗踹倒了,然后拿在手中,折成几节,还大喊一声“嗨”!转身看见另一棵,打算继续用它来练“功夫”,四姨全家大惊失色,急忙高声制止,但树苗已倒,只是没来得及折断而已,幸而最终也长成大树,我们也吃到了核桃。只是草木无情,当不知自己“幼年”之时“危险至极”。

姨父阴着脸,很长时间不说话,其他人都告诉我“你看你闯祸了,那是你姨父的宝,你要挨打了!”长大后肯定也明白了,那是在吓唬我,要我收敛一些。但那个时候还是吃了一惊,比较害怕。寄养在四姨家,心里就很不痛快,经常想逃跑,可是我家距离四姨家五里路,只有四五岁的我不敢跑回去,直到不能尽兴吃零食,才最终下了决心。

我父亲经常买好吃的,西瓜一买就是一架子车,苹果一买就是几筐子。我小时候经常得肠胃炎,很是难受,他们总是说“这个娃胃不好”,其实不是的。他们把苹果藏在瓮里,以为我拿不到,但是只要没有人,我就很快钻到偏房,爬着凳子,偷走几个苹果,有时一天偷吃十几个。苹果买的多,家里人又多,竟然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个秘密。

苹果很大,人又小,一下吃了十几个怎么受得了?我就肚子疼、胃疼,大哭大闹,他们给我看病,我也以为自己只是生病,也不懂是苹果吃得太多。病好了,又买苹果了,我又偷吃,他们又给我看病。不管怎么说,吃得很尽兴。

我在四姨家就不行。我父亲给我送来很多零食,四姨把它藏在柜子里,我暗暗记在心里,没人的时候就去偷。后来被发现,四姨就把柜子锁了,每天只给我们几个孩子一人吃一口江米条。还没尝到味道就没了,我又不敢再要,只是不停地咽口水,四姨岂能发现不了,就笑着说:“给客人娃(寄养在亲戚家的孩子)多分一节”。我又是一口就没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零食袋子,四姨赶快把它锁了:“看你明天可吃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在家里不吃尽兴就会哭闹的,可这不是自己家,我下决心要“逃跑”,一直在寻找机会。终于有一天,一个村里的小女孩和我玩,她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不喜欢,但是也没有别的小孩陪我玩,四姨家里的小孩都到地里帮着干活了。我告诉这个小女孩,我家里有宝,要她和我回去 “取宝”拿到四姨家,她竟然相信了。

一路上她不断地感到害怕,我就不断地告诉她,马上到了,而且反复强调,我会和她一起回到下合义(四姨家所在的村)。等我回到我们村头,简直要热泪盈眶——我终于回家了!我告诉这个小女孩,你穿的太烂了,不敢进村,别人以为你是要饭的,会打你的!然后一道烟跑回自己家。我家里客人很多,都很惊讶,我咋自己回来了!后巷叔(乾升叔)撵到家里来说,刚才有人看见我,把一个小女孩扔在村口,问我是不是自己找的媳妇,我很是窘迫,说不是的。

我父亲大吃一惊,赶紧就去找那个小女孩,把她送回家。客人们都笑了,说我小小年纪,会骗人得很。我父亲似乎并不以为意,反而喜形于色,他应该也想我了,并没有说把我到四姨家,这让我感到心安。只是客人们都说,那个女娃家的人要把那个女娃送到我家来,因为那是我自己找的媳妇,这让我担心了好几年,因为我真的不喜欢她。稍微长大了,也明白了他们是在逗我玩。

但那时,我好几年都不敢去四姨家,去了也是一直很紧张,只怕那个女娃会找我,要跟我走。四姨家有个小表妹,叫冬丽,比我小三四岁,我很喜欢她,如果活着,也应该三十六七了。冬丽是四姨的心肝宝贝,一天抱在怀里亲个不够,连我母亲都说,你太惯娃了!四姨听了就不高兴,因为她觉得我才是被惯坏了的娃。

四姨最爱冬丽,她是想生个男娃。经常看着冬丽,喜欢得恨不得要把娃揉在手心里,又是有些不甘心:我娃亲的(方言,漂亮可爱的意思),就是跑得太快了,把牛牛跑丢了。稍有些遗憾,这连四五岁的我都能感觉得到,但还是爱娃,爱得我都受不了了。表妹确实也很可爱,她在我心里总是穿着白色连衣开裆裤,很漂亮,很可爱,最害怕我,因为我动作总是野蛮。冬丽是不敢欺负的,她比核桃树苗金贵一万倍都不止。只有背过大人,给她吹胡子瞪眼,把她吓哭;大人在跟前,那是万万不敢给她大声说一句话的。

谁能料想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小表妹,说没就没了。我母亲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陪着四姨,回来的时候眼睛哭得红肿红肿的。可那时并我不懂,怨气冲天,大声吼叫,你死到哪儿去了?谁给我做饭呢!把我母亲气得浑身发抖。

印象里,从那个时候起,四姨就总是身体不太好,冬丽之死对她打击太大了。之后的三十多年里,没有人敢提过冬丽,连四姨自己似乎也淡忘了。冬丽没了两年后的那个春节,我们在舅家拜年,舅家不懂事的小表弟忽然说:冬丽都埋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立即高声呵斥制止。幸亏四姨不在跟前,四姨家就三表姐一个人在,当时也就十岁出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飞身逃出小舅家,那一年拜年,再没见到过她。表姐都是如此伤心,四姨心中之痛,可想而知……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慢慢也就明白了四姨那个时候的心情,她永远不可能忘了。她从来不说,是因为她不敢说,她怕她控制不住自己,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会想起这个表妹,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如此。

小时候外婆让四姨去上学,她说她不爱上学,就爱种地、放羊。她倒没有放了一辈子羊,却是种了一辈子地。在农村,四姨家算得上是有钱人,但她总是呻吟着没钱;既然没有钱,农民就得向土地要钱啊,所以一辈子都在地里。不管什么时候到四姨家,要么她在地里,要么她刚从地里回来,要么她就是准备要去地里。

甚至几年前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衰老到比八十多岁祖母去世时还要衰老,长期的病痛折磨得她都缩成了一团,佝偻着身子,身上几处关节,特别是手上的都已经变了形,甚至都走不动了,她依然让姨父用港田(农用小三轮摩托,可拉人载物)把她送到地里,就那样慢慢地摘花椒——不干活,她不舒服。

四姨命苦啊,一辈子都是下苦的命,家里真的不缺钱,毕竟姨夫是有工作的人,但她就是由不了自己,只要还能动,就还要下地干活。已经走不了路了,可是手还能动;手都变形了,都不灵活了,但还能慢慢地动,那就继续用手干活。连姨夫都是如此,从学校一回来就去地里,他们两个人都爱土地,好像土地就是冬丽一样——冬丽也的确在地里……

四姨家的大表姐,年轻时英姿飒爽,泼辣果敢,手脚麻利,而且颇有豪情,能干至极,不亚须眉。我小的时候,她帮我们家摘西瓜,十八九岁的年纪,一次能扛百多斤一麻袋。谁能想到,竟然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恶疾缠身,甚至差点双目失明,差点丧命。又是多亏了陆军医院的姨夫。后来尽管保住了命,却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

四姨的命苦啊!接二连三的打击,一天一天地衰老,衰老的程度,远远大于她自己本身的年龄。我有七八年,很不顺利,不愿意回老家。后来终于轻松了,开始回老家。2012年回到老家,去看望四姨,当时是和六姐一起去的,待了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看见四姨,心里难受啊。回去的路上,六姐放声大哭,无法控制:你艳儿姐(大表姐)咋成了这个样子了,你还记得给咱们家背西瓜吗?……泣不成声,难以再说下去。

我咋能忘了,当年那个小伙子一样生龙活虎的表姐,背一天西瓜不喘气,连背几天不休息的表姐?她瘦得就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眼窝陷下去了,连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都颇有不如。想去四姨家,又不敢去四姨家;不去,想看看她老人家和表姐,去了只怕眼泪比话多。四姨真的是苦命人啊……

大舅不在了,我母亲很担心四姨,只怕再传来噩耗,说她妹子的身体,实在让人担心,没想到是这么快。四姨确实苦,这一下她再不用吃苦了………或者她一天那么抠,天天往地里跑,不到地里就受不了,是不敢在家里待,待着闲着就能想起有些不愿想起的事………

四姨确实走了,她再不用吃苦了,她也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了。或者表姐也遭了太多罪,老天给她有了补偿,把表姐年轻时的能干和灵性都给了她女儿。陆军医院的姨父(国际知名、国内首屈一指的脑神经外科专家)极少夸人,却给我说过几次大表姐的女儿,咦,这个娃厉害(能干)!二表姐三表姐一家一个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小小年纪身高都是一米八以上,身强体健,朝气蓬勃,我暗暗地说,不敢再长个了,这速度长下去,只怕要挨着天了!心里当然替四姨感到高兴。

做教师的姨父退休了,工资也不低,日子红红火火的。四姨该享福了,但是她走了,她或者看到家里的一切安好了,她就该走了。另一个世界,还有牵挂,冬丽才四五岁,谁给她洗衣服做饭,谁晚上给她盖被子,哄她睡觉?世上亲人的日子都好了,冬丽在那边一个人孤孤零零的,没有人管娃,四姨想她娃了,想她把牛牛跑丢了的娃了。

她知道自己要走了,一次一次的叮咛表哥,可惜我们都不懂她的意思,她是不是很失望?但她还是走了,这边的放心了,那边的放心不下啊(据老人讲,未成年人走得时候,多大年纪,在那边永远多大年纪。)她也不想在世上享福了,她不会享福,她是受苦的命,不能享福啊。她走得很坦然,很幸福,走得时候应该是美滋滋的:冬丽在那儿等她呢,母子就要团聚了,娃在那边就有了妈,再也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小时候,真的是不懂,冬丽走了我不哭。这几年,我一想起冬丽,眼泪就止不住了。她永远是四五岁的模样,那么可爱,穿着一身白色连衣开裆裤。她给四姨带来多少快乐,也就给四姨带来多少伤心。她来得那么令人惊喜,走得却是那么匆匆,就像空谷一缕轻烟,淡淡地散了,甚至连个照片都不给世上留下。她在那边一个人待了三十多年,也不知道害怕不害怕,这一下好了,四姨去照顾她了……

四姨走了快两年了,我挺想她的,好想陪陪老人家,拉着她变了形的手,和她说说话,我想,我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董刚 2019/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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