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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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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文学
2019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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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银的日子里(下)

文/董刚

这其实是一篇儿童小说,但故事里的情节都是来自于生活,所以它更像是散文。小说讲述了一个憧憬外面的世界,并最终如愿以偿、在一条山生活了半年的儿童的故事。小说写到了北国长城、大漠风光、异域风情、人事变迁、儿童世界等等,是对曾经往事的回忆,对逝去的美好的挽留,是走向成人世界后的一声叹息……

十三

那是一节班会课,牛老师心情极好,不时面露微笑,这和他以往的风格可不一样。印象里,他很严肃,为人也很严谨,总是穿一身黑色西装,从来不笑的。这节班会课,他好像着了魔,一个人不断的傻笑,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组织班会课,大家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窃窃私语起来。牛老师突然说,这节课一直到放学,两个小时的才艺展示,大家举手之后就可以上台演出了。

我终于可以大展手脚了,表演了单口相声《王木犊》,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强烈要求再来一个,我就表演了迷糊戏《张连卖布》,赢来阵阵掌声。其他同学都是朗诵、或者唱歌,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后来一度冷场了,我忍不住走上讲台说,我给大家表演秦腔丑角戏《拾黄金》吧!此言一出,欢声雷动,连牛老师都忍不住鼓掌了,大声说,大家鼓掌,好好鼓掌,这个戏好,我听过的!

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小孩能够听懂陕西话,甚至有人还能说几句陕西话,可是来自四川、湖南、湖北、江苏,甚至陕西的陕南的那些同学用方言说话,我就云里雾里,一点也听不懂。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西安作为十三朝古都,直接的影响了中国的普通话。关中话在中国历史上,很长时间都是被作为普通话的,即使今天的普通话,也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

这也就使得《王木犊》《张连卖布》《拾黄金》,这些用陕西方言表演的节目,在这里很受欢迎。我的名气越来越大,都惊动了专业的音乐老师,她几次把我叫过去,让我写剧本,并准备在六一儿童节表演。消息传了出去之后,我在同学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高了很多。这位老师会弹手风琴,多才多艺,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南校区和北校区会联合举办晚会,她是主持。

《王木犊》的主题曲非常好玩:有人问,有人问,我是怎样一个人?……我不是鬼,也不是神,不是和尚,也不是道人……《张连卖布》则以说唱的形式,非常幽默风趣和诙谐的风格,深受老百姓的欢迎;《拾黄金》是李兴这个版本的,可不是后来那个孙存蝶版的。董彻那个时候总爱学这几个节目,但他把“额”(陕西方言“我”)字总是读成“饿”。

农村那个时候,可供娱乐的活动非常少,一个村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我们家那个时候恰好有录音机,买了很多的磁带,有很多都是戏曲。每天会从早播放到晚,村里好多人也会过来听,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边干活一边听戏曲。我每天都在听,到最后几乎记住了所有的戏词,也能唱几句,尤其喜欢也最拿手《拾黄金》《张连卖布》。后来上高中的时候,我在寿圣寺塔下表演过《拾黄金》,影响很大。《王木犊》是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王木犊据说就是西北大学教授石国庆。看了我的表演之后,有一位同学后来特意报考了西北大学,就是为了能跟上石国庆教授学表演。

但最终我在这里没能登台表演,因为我得了大脖子病。为了方便照顾我,我姐把我接到了南校区,没有时间参加排练,这个节目就被取消了。南校区我的班主任就是帅哥李的妹妹,李小玲。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讲那一课《齐天大圣》,孙悟空大战巨灵神和哪吒,还有十万天兵天将。

十四

在南校区,我又遇到了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是李小兵、李小斌兄弟。这让我很羡慕,我也希望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弟弟,这样就能有人整天陪我玩了,因为我在南校区太孤单了。堂哥堂弟不在身边,每到周末,学生们放假了,我姐又出去玩了,其他老师也都回家了,学校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整天就我和一个老农蹲在水渠边聊天。

学校特别大。我们那边是农村,学校本来就很大,但到南校区来,却是大的超乎想象。教工宿舍的前面,竟然还有大片的森林。这边的树木是很难存活的,但这片森林,虽然不是多么茂盛,可是这里的树木几乎都活了。这是因为,树林里修了很多条小水渠,里面的水并不大,但一直在流动。我一个人又在追寻它的源头,不知道走了多远,却到达了校园的围墙——水是从校园外面进来的,我也没法确定它到底是从哪儿来。

假如是在合阳,我就翻墙出去了,一定要搞清楚。但我不敢走出学校,外面就是沙漠。可是在树林里,我却不怕迷路,因为顺着水渠走就可以了。水渠的水,最后流向学校的冰棍厂外面的大水渠里。冰棍厂的冰棍一支五分钱,我经常会从我姐的抽屉找到零钱,就去买冰棍吃。但学校太大了,更多时候会感到害怕,我就去树林里找那个农民,这里的树似乎都是他负责的,后来他还教给了我一项绝技:甩飞镖。

这个飞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飞镖。这个老农让我从我姐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把黑色发卡,把黑色发卡的前面敞开,然后折弯,中间夹一支钢针,缠上几圈绳子,固定住钢针。发卡的尾部绑上一把绳子,把绳子弄得很蓬松,他说这是为了甩出飞镖的时候,能够掌握平衡,就能很准确的射中目标。我做了好几支飞镖,就在树林里废寝忘食地练习,后来居然能够百发百中。

有一天,我从学校里面走过去,一伙初中学生围住了我,他们都在逗我玩,因为他们是我姐的学生。学生都喜欢八卦老师,他们很喜欢我姐,看到了我,当然就问这个问那个的,然后回到班里就可以向其他同学吹牛,因为他们知道了其他同学不知道的、可以八卦的内容。他们看到我手里拿了一把飞镖,都是啧啧称奇,把我带到了一个破旧的房子跟前,让我表演。

我的百发百中,让他们很震撼,希望也可以得到到一支飞镖。我想我回去还能再做新的,送给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是我只有五六支飞镖,他们有七八个人,不够分,他们决定让我把飞镖全部射出去,谁抢到了就是谁的。有一个学生太着急了,我刚一扬手,他就冲出去了,结果这支飞镖嗖的一下,扎到他的脸上了。

其他人都是大吃一惊,我也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快所有人都爆笑不止。他长得比较胖,脸皮应该很厚,这支飞镖扎到他的脸上,晃来晃去的,竟然没有掉下来,而且他的脸也没有流血。这让他很得意,故意不把飞镖取下来,就这样晃荡着到教室去,想展示给其他同学。我那个时候也只是觉得好玩,可是今天想来很后怕,假如当时扎在他的眼睛上了,后果不堪设想。

十五

我没有飞镖了,就又去找我姐的发卡,顺便看能不能找到零钱,还可以去买冰棍吃。零钱倒没有找到,却看到了一封信,那是我父母写给我姐的。信上说很想我,想让我回家,还说我表演的那些秦腔,当时都录在磁带上,他们每天都在家里播放。

信上还说,祖母在70年代保护的那个老干部,也就是山西省河津县龙门镇米家湾的郭爷,和他妻子两个人,又到我们家里住了一段时间。郭爷告诉他妻子,唱戏的是他们的娃,娃去白银了,他们想娃了。那时候刚好是周末,学校又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依然是害怕被人看见,因为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就又跑到了树林里。

后来三婶也希望我赶快回到合阳去,她跟祖母说,我家就我一个男娃,太操心了,有个啥的谁敢承担这个责任?谁能对我父母有交代?祖母并不想让我离开,半晌都没有说话,能看得出她有些舍不得。那段时间对我比以往更要好,吃鸡蛋之前,都要给我把壳剥了,吃鱼的时候,给我把鱼刺都要挑干净,然后往嘴里喂,我就知道我要离开一条山了。

暑假来了,三婶带我和董彻去了市里,三叔给我们订了汽水,一提是40瓶,喝完了就再来一提,不过要拿旧的瓶子来换的,要不然就得再加钱。两个小孩在一起,事儿就比较多,特别是偷偷地干坏事。我们两个人躺在沙发上,一瓶汽水又一瓶汽水,比谁喝得多。有时也在担心,对方比自己多喝了,自己就吃亏了。比来比去,三两天竟然把一提汽水喝光了。三叔既是吃惊又是好笑,但他还是给我们再要了一提,只是严格限制我们,每人每天只能喝两瓶。

他要是上夜班的话,白天就会带我们两个出去走亲访友,也会走很远的路,去职工俱乐部看电视剧。他给别人介绍我的时候,总是很自豪:这是我二哥的娃。他还带我们去打苍蝇,然后喂金鱼吃。我吃惊的发现,金鱼竟然爱吃苍蝇,那几天就和董彻天天打苍蝇。三叔有一天早上发现,鱼缸里的金鱼全死了,他也没有骂我们,只是给我们两个说,你们给金鱼喂的太多了,把金鱼撑死了!

我们两个又去俱乐部看电视剧,那是美国的《钻石王朝》,应该是经典的电视剧了,因为今天的我也知道,那是有关美国西部的电视剧。但那个时候,一看见外国人拍的,就没了兴趣,黄头发蓝眼睛,远远不如中国的电视剧《上海滩》好看。就在无聊的时候,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竟然是安子村的表哥杨继伟。

他是三叔和祖母带到这儿来的,比我们要大很多,长得很帅,就像导演张艺谋。不是一般地像,而是极像,就连笑起来都是一模一样。拿着他的照片,一定有人会以为是张艺谋的,以至于好多年轻姑娘都希望和他合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失恋了,因为他每天总喜欢唱一首歌:姑娘啊,我喜欢你……有一天,我看见你,你和流氓在一起,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好像一对亲夫妻。你tmd是什么东西?每次听到这儿,我们都要笑死了,但又不敢笑,背过他去,整天就在八卦,他究竟是不是失恋了,但最终也没有搞清楚。

但他给我们做了一件 “大事”,起码对小孩子来说是大事。他给我和董彻一人做了一把弹弓,我们两个一下子有了可玩的东西,每天就是拿着弹弓,寻找可以打击的目标。我常常希望可以打到一只鸟,但从来没有打到过。

十六

合阳村里一位老人去过白银,他回忆说:曾同董刚的三叔,相处一过段时间。当时白银有好几个冶炼油厂,工人都在万人以上。烟囱有成百米高,据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前苏联援建的。印象较深的是每天下班,工人们骑着自行车,似蚂蚁般的从工厂大门拥出,流向四面八方。

这里的烟囱是非常粗大的,有的是砖头做的,但有的却是钢铁做的。我们喜欢钢铁做的,因为我们从几百米以外射出弹珠,可以击中烟囱,会发出像敲巨钟一样的声音。声音会传得很远很远,可是我们也不害怕,因为不会有人能找到我们。而且目标太明显了,我们完全可以做到百发百中。我们每次射出十余发弹珠,就会逃跑,就这样十来天里,从来没有被人发现。

很快我们和这里的孩子玩熟了,就成群结队的一起玩耍。这里有个孩子王,我们两个加入了他的队伍。他简直太能玩了,他攀着管道,就可以爬到锁着的、三层楼高的库房顶,然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又从顶上钻进库房,给我们偷出来两副羽毛球拍;他带着十几个孩子,一起追赶火车,然后我们都爬上了火车;他又一个人跑到了火车头上,在风中张开双臂,大声呼喊。我们简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而我觉得他就是个疯子,火车司机最后把他拉下来揍了一顿。

这个孩子王,那个时候才十岁出头,他简直就是个天生的“破坏之王”。我回到合阳之后,常常会想起他。小孩子都有冒险的情结和英雄情结,那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偶像,他就是我们大家的英雄。可是后来三叔告诉我,他已经被人打死了,应该不超过十三岁。大人都说他是个坏孩子,但我那个时候真的挺喜欢他,他带着我们去冒险,现在想来虽然后怕,但那是今生中最刺激的事情之一,特别是童年时代,更是让人今生难忘。

我认识的那些孩子里面,被打死的不止他一个。白银是新兴的工业城市,职工都是来自四面八方,地广人稀,鱼龙混杂,还有很多吸毒的。那个时候治安应该不是很好,环境也很差,城里就有很多冒着黑烟的大烟囱。生活垃圾,堆得像山一样,和污水河里的水一起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很多厂房已经废弃了,门都是关着的,我们一群孩子冲进去,想找好玩的东西,有时也的确会找到,但里面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更多的工厂是在市区以外,比较远,工人们上班会坐着火车去。那都是白银公司的内部列车,行驶比较缓慢,以至于我们这些孩子往往就爬着上去了。这一伙孩子的父母亲,大多都是工厂的工人,大家就商量着到工厂里去找父母。我和董彻也跟着他们去了,三叔也在那儿。那一段时间,经常吃不饱饭,因为我们都在荒郊野外,找不到吃的。工厂也真的是太大了,很难找到自己的亲属,最后就只能再爬上火车回家。

后来我在初中学了历史课,看到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钟摆式运动”,明白了这里和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工作、生活模式一样。工人们白天坐着火车去郊区上班,下班以后再坐着火车回到城里,生活应该是比较辛苦和艰难。但我那时候,是非常喜欢这个绿皮火车的,每当看到它喘着粗气驶过来,心里都特别激动;它离开了,也总是恋恋不舍地用目光送它远去。

祖父筹建的白银公司,应该是非常非常大的一个公司,以至于这个公司,最后都发展成了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城市里铁道纵横,可见当时的各种金属产量之大,工人之多,运输业之发达。

十七

今天再去白银市,已经找不到当年的一丝影子,城里纵横的铁道也都找不到了。但我还是真的挺怀念那段时光,或者因为,那是我童年的一段经历,而童年往往在人的一生里,最让人留恋和珍惜。我能清楚地记得,三婶带着我和董彻,大清早来到了市里,给我们两个人一人要了一碗牛肉拉面,但是她没有吃。而且我也知道了,兰州白银那边的人,早点也是要吃牛肉拉面的。

也能清楚地记得,在金鱼公园的人工湖里,我们六七个人,只有一条小船,工作人员不让我们都上去。我们把船划远了,三婶在岸上走,我姐要接她上来,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湖里,她吓得脸色苍白,幸亏反应比较快,紧紧抓住了船的边缘。我们手忙脚乱的去捞她,人都走向了一边,整个船又差点翻了。今天想来,很是后怕,那实在是太惊险了。其实在市里只待了二十来天,但很难让人忘记,总是很怀念。

但我更是怀念的,还是在一条山的日子。一望无际的沙丘,大河一般的水渠,断壁残垣一般的长城,长城沙土里埋着的土蜂蜜。坦克一般威武雄壮的履带式拖拉机,可以放风筝的麦田里的春小麦,高大的、可以建房子的向日葵园,炉子里烤得焦黄的馍馍,辣子蒜汁浇的土豆块,沙漠里烙熟的鸡蛋。南校区里的冰棍厂、树林、小沟渠,还有我练得百发百中的飞镖,两个人两天喝了四十瓶的橙色橘子味汽水。

那里的亲人,那里的老师和同学,还有我不喜欢的、黄色的军用包。都像昨日一样,是这样的清晰,可是我已经有了胡子,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也不能那么任性、那么痴癫和疯狂。在那里,我可以犯一百次错,不会有人过分地指责,因为他们都说,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可是每个人都是要长大的呀,他们最终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生活,还有一些早早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去白银之前,祖父就已仙逝,十多年前祖母也随他而去,两年前,三叔也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五姐没能考上大学,一开始也不顺利,但她后来有一个非常爱她、疼她的老公。我姐那个时候,是多少人心中的女神,除了小说里说到的帅哥李,我知道的最少还有七八个。有一位被拒绝的军官,甚至不惜驱车来到合阳,向我父母求情。回到白银,又跪在我祖母的面前,流着眼泪,赖着不走。而且她很能干,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子,把工作从一条山找到了白银市,更是让很多人佩服不已,更是热切地希望能追求到她。

但她最后也只嫁了一个普通工人,离婚后,又嫁一个了电视台的记者。这个记者后来进了监狱,我姐倾尽所有,想救他出来,甚至呼喊: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最终的结局是,他们没能白头偕老。我姐却喜欢上了旅游,经常和一群驴友突然就出现在了某个地方,过得非常悠闲自在。很多人劝她再找一个,但她却似乎习惯了一个人的潇洒自如。而且她有个优秀的儿子,上高中时,每学期就能拿到一千元的奖学金,后来又考上了上中山大学,找工作又找到龙头公司,薪水不菲,对我姐很孝顺。

堂哥董鹏去了兰州工作,董彻却到了宝鸡,而我又是在西安。一条山的人,曾经都在一起生活,最终却是去了四面八方。市里当年也有很多亲戚,和投奔祖母、三叔的人,最终是只有几个人留在这里,其他人走向了不同的城市,或者回到了合阳老家。人都是会长大,生活也总是会继续,留下的,都是往事如烟。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年,我坚定地要去那边上学,是我第一次走出了合阳,看到了外边不一样的世界。而且,我一个农村的孩子,在那边却被当成了城里人。而第二年,我回到合阳的时候,合阳的伙伴们,又都把我当成了在城里生活过的人,很是羡慕,围绕我不知疲倦地谈论了很多天,觉得我见过大世面。

其实,我在城里待了不到二十天,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一条山……

2019/6/5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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