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奶奶当姑娘时,村里老乡亲们管她叫四丫儿。一年又一年的,别人给她的称谓也跟着变,四姐姐,四姑姑,四姑奶奶,四姑老太......人是一茬顶着一茬地长,长着长着,就把老一茬的顶没了。如今四姑奶奶八十八了,身上的肉都抽干巴了。她自己个儿清楚得很,离死那天不远了。
这天,早就出了聘的大孙女回娘家来看她,削了个苹果,拿小勺一点点挖着给她吃。冷不丁地,四姑奶奶说,我活够本了,不想活着了。吓了孙女一大跳,这老祖宗,没事说这话!
四姑奶奶生在清朝尾巴尖上,刚打了裹脚布,中国就没了皇上。她爷爷还为皇上哭了一鼻子,一天到晚,嘴里嘟嘟囔囔,这中国没了皇上可怎么着?日子还怎么过?地里的庄稼也不管了,饭也不吃了,连大烟袋都不抽了。第七天头上,这么个大活人,竟然没了影儿了。四姑奶奶就跟着她爸她妈她叔叔大爷大妈婶儿兄弟姐妹一块哭。哭着哭着,爸爸吼了一嗓子,都别哭了!把麦子都哭死了!
这是她记事以后头一回哭。但她觉得没哭够,眼泪刚滴答到半截儿就让爸爸给憋回去了。她想,怎么也得找个机会哭回来,痛痛快快掉一回眼泪。
她们家日子还算不赖。一大家子十几口子人,种了几十亩地,在村里算得上是个富户。前面一个大哥三个姐姐,后面一个老兄弟一个老妹子,有疼她的有爱她的。爸妈吓唬打骂朝着两头,总忘了她这个中间的。
十五岁那年,爸爸单独把她叫到屋里说,你大了,该聘了。她说,行。你表大爷做媒。对象是谁?老西儿。我不!这事爸爸做主,不行也得行。
四姑奶奶就哭。一连哭了一个月。大嫂子是从韩村营娶来的,坐着大马拉的大车来的;大姐嫁到北平景,坐着轿子走的。二姐三姐更别说,个个披红戴绿。就她自己个儿,那老爷们儿老家山西,光杆儿一个,大她十好几岁,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连个家都没有,祖上有谁,爹娘怎么样,房没一间,地没一垅,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四姑奶奶越想越没个头儿,她自己个儿就往村西走。走着走着,走到了大清河边上。大清河,潎涟涟地流,白洋淀里到了头,活着苦,死了休,世间几人活得够?河中间,一条大船顺着水从北向南走。船尾巴上的汉子还没唱完,他和船就变成了个小黑点。他唱的这个调调,我怎么从没听过?她心一横,眼一闭,就要往河里跳。
就在这时,身后来了四只手把她拉住了。是老兄弟和老妹子。仨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老妹子说,四姐,没了你我也不活了。老兄弟说,四姐,你最疼我,我要你活着。
爸爸给她夫妻俩一间小西房,没窗户,还四处漏风房顶漏雨。没地,日子没法开张,她坐在门槛儿哭;爸爸给了块薄地,庄稼长不好,她坐在地头儿哭;生了孩子没奶水,她跟孩子一块儿哭;村里给了块庄户,没钱盖房,她坐在庄户中间草窝子里哭。哭归哭,可还得活着。
日本人占了北京城,没几天就到了新城县。老爷们儿忽然就没了踪影。四姑奶奶慌了神。这兵荒马乱的,主心骨再没了,我们娘几个怎么过?她从早哭到晚,又从晚哭到亮。一天后半夜,老爷们儿忽地又回来了。敲开门,从门缝里扔给她一个包袱,说,这是十斤粮食,你们娘几个自己保命,我走了。她忙问,你干嘛去?打小日本去!他知道,老爷们儿这是把自己卖了,当兵去了。
她傻了。愣了半天都没复过神儿来。就这么一瞬,老爷们儿又没了影。提心吊胆的日子就此开始了。从此没了乐,只剩下了哭。
其实老爷们儿没走多远,他跟了八路军,绕着大清河两岸打游击。虽然见不到人,可总能听到消息。今儿个听人说在大辛庄打死俩日本兵,明儿个又听人说在双浦头打死仨白脖儿。不知哪天让人逮住了,过了几天逃了出来,后来还当上了机枪班长,一枪能撂倒一溜鬼子,本事老大了,四乡八镇的都叫他“神枪手”,日本鬼子土匪伪军都怕他。可四姑奶奶一点都不乐,她天天担惊受怕,生怕哪天传来个死信儿。整天哭,哭得眼睫毛都倒了。
死信儿一直没来,可日本鬼子没完没了地折腾,来回地扫荡。天上的飞机,地上的兵,撵得老百姓从大辛庄跑到鸣鸡,从鸣鸡跑到沿村,又从沿村跑到北平景。从北平景往回跑的时候,飞机上一颗炸弹扔到逃难的人堆里,把跟她一块跑的表姐炸了个粉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肉嘟噜,挂得满树尖上都是,还冒着热气儿。日本鬼子四处放火,烧完许家营,回过头来烧了东沿村。东沿村村小,一把大火,她刚戳起来没几年的窝棚也烧没了。到处逃难,不到两岁的二儿子夭折了。她恨呀!边哭边念叨,老西儿啊老西儿,你给我多毙几个!
可就在这时候,老爷们儿回来了。他打游击,每天扛着一百多斤重的机枪跑好几百里地,累得大口吐血,人快不行了。这可了不得了,他杀过那么多日本兵和白脖儿,干死过那么多给地主看家护院的,仇人忒多了。这离了部队,多少人找他偿命呢!四姑奶奶背着俩孩子给这个跪了给那个跪,有头有脸的跪遍了,打发老爷们儿东家藏两天,西家藏五天,为了老爷们儿活命,也为了几个孩子有个爹,豁出这张脸去了。每天夜里回来就是哭,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呦!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老爷们儿的命是保住了,可三天两头咳血,成了个病秧子。地里的活儿全成四姑奶奶的了,每天每累得散了架似的。可她不能哭了,她得把这个家顶起来,白天不哭,半夜偷偷掉眼泪。她恨爸爸,没给她找个好主儿;她恨大哥,多难都不帮她一把;她恨老天爷,给她这么多难处,还死了个儿子,待她太不公了!
可是,就真没有让她乐的事吗?有。忽然,这天有一队解放军经过东沿村。带头的一看见她老爷们儿,笔直敬了个军礼,叫了声“班长!”看她家房快倒了,大手一挥,来,给老班长盖房!没出十天,垒出三间麦秸大泥房来。带头儿的解放军说,老班长,我们还有任务,解放上海去,房顶你自己个儿上吧!说完就走得没了影儿。
看着新房,四姑奶奶乐了。
后面还有不少让她乐的事呢。三十岁时鬼子跑了,白脖儿也没了,日子太平了,她乐了;四十岁时县里下来文化队教认字儿,她头一回会写自己的名“闫翠花”,她乐了;她连着生了四个儿子,第五个生了个闺女,她乐了;几个孩子都有学上,回家来给她背书,她乐了;五十岁时第一回往房里拉根电线,“嘎嘚”一声电灯泡亮了,比煤油灯亮多了,她乐了;六十岁时开始天天吃白面馒头烙饼,她乐了;六十三岁时老儿子从北京带回一个黑盒子,通上电就能出人,会动弹还会说话,孙女告诉她那叫“电视”,她乐了;几个儿子的土坯房先后扒了盖砖房,她乐了;聘了老闺女,也生了四个,她乐了......
人活着,不能光有哭,也不能只有乐。有时候遇见事也分不清是该哭还是该乐。大儿子倒招出去,虽然是成了家,可改了姓,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乐;二儿子去了天津挖海河,一年到头不回来,可是能挣点工分,多分点粮食,一大家子人不至于挨饿,她边哭边乐;老儿子涞源钢铁厂上班当工人,她乐,可没干两年,出事故回来了,她哭;老伴儿死那天,她没哭,也没乐。她把他前半辈子打机枪后半辈子再没伸直过的右手食指“嘎巴”一声掰直了,说,你受了一辈子罪,我也跟着你受了一辈子委屈,走吧!
这年大孙子不到十五周,初中没上完,就要跟着村里建筑队去北京工地上当小工。大孙子虽然长得壮实,可骨头缝还没长死,肉还没长瓷实,孩子受不了啊!她心疼,哭。可哭能管什么用?临到走的时候,大孙子背了个比他头顶还高的被褥卷,骑了个自行车跟着人就走了。四姑奶奶拄着拐棍,颤颤悠悠跟在后面追,追到村北边看不见了,就坐在村头石头碾子上自己个儿抹眼泪。儿子来叫好几回都不回,一直哭到天黑。过了几个月,大孙子回来了。她看见孙子又长个儿了,胳膊腿儿哪哪儿都齐整整粗壮壮的,这才乐了。
二孙子十七岁考上学了。这可是个大好事。整个东沿村几年不出个秀才,今儿个咱们家祖坟冒青烟了!将来吃国家饭,端铁饭碗儿!四姑奶奶这回是真乐了。可过了几天,她又开始哭。大家伙儿都纳闷,问她老祖宗你怎么了呀,好事应该乐!她说,孙子进了石油,可就远走高飞喽,将来要是娶个城里有钱儿人家的大小姐,瞧不起咱们庄稼人怎么办呦?他爸妈将来老了谁管哪?大家伙儿都乐她,您老想得忒多忒远了!可没过多会儿,人们都不乐了。四姑奶奶说得在理儿呀!
日子就这样在哭哭乐乐中一天天过去了,四姑奶奶也跟着日子一天天老得掉了瓣了,牙掉没了,头发掉光了,耳朵聋大发了,脑子也有点傻了。大孙女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她跟着别人乐;大孙子娶来个俊媳妇,她跟着别人乐;二孙女聘的姑爷个儿高,白净,她跟着别人乐。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点,跟大孙子说,你什么时候盖个二层楼让我瞅瞅?盖上楼就当我这一辈子都没哭过,光乐!大孙子说,奶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保准给你盖上!
别看四姑奶奶这么大岁数,可胃口出奇得好。孙子孙女每回回来都给她带好吃的:绿豆糕,蛋糕,大病,大料活,油条,瓜果梨桃,活鱼鲜虾,她没牙,泡着水吃,一边吃着一边乐,可吃着吃着又掉了眼泪:我这辈子没白活,比慈禧太后吃的样式都多,可吃不了几回喽......
孩子们总说她没事瞎想,可她自己越来越明白,比谁都明白。楼房盖好了,让她住进去,她不去,说每天坐在老房里看着新房,心里乐呵!她在老房里没事就把二十多年前就准备好了的寿衣从箱子底下翻出来晒晒,穿在身上试试。她对儿孙们说,我死了你们别哭,我八十八了,我爸我妈加起来都没我活这么大岁数!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