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孜尔火车站位置不错。建在一条新疆罕见的,从南天山蜿蜒而下的常年流水的小河边。河边散落几棵不大不小的槐树,给淡青的远山、灰色的戈壁、黑色的铁轨形成的单调和空洞增添了几点意趣。
槐树花开的时候,勘探队来了。几排营房车,几顶帐篷,用推土机围着圈堆起一道石子墙,就成了一个简易的营地。
槐花清香,时而被南来的风拥进营地,引得大家垂涎欲滴。小赵却连打十几个喷嚏。他有鼻炎,对花粉过敏。
一直在修线车间忙活的几个女工终于按捺不住了。这天下午,大家商量好,手都快点,忙完后去河边野餐,顺便饱吸一顿槐花香。
组长丽霞大姐年也最长,一手操持。谁带方便面,谁带火腿肠,谁带黄瓜西红柿,谁贡献床单当坐垫,谁负责河里打水,谁捡柴,谁负责爬树,安排得妥妥的。
小赵本不想去,可丽霞大姐却神神秘秘地说,小雅也去,机会难得呦。
小赵正追小雅呢,这事全队人都知道。
年轻人脸皮薄,小赵的比纸还薄。小赵每天从工地回来,准时都到修线组那里“报个到”。他话不多,进门就找个僻静地儿坐着,还不敢拿正眼瞧人家小雅,好不容易找到个什么词儿,也不敢直着对小雅说。常常是丽霞大姐帮忙。“小赵,没看小雅杯子空了吗?”“小赵,小雅没焊锡丝了,帮去库里拿一卷。”“太热了,给我们扇扇风。”说着就给小赵拿把扇子,冲他又是努嘴又是使眼色,有意撮合。
而小雅常常是不动声色。水也不让他打,风也不让他扇。却允许他给她打下手,帮干点活儿是没问题的。最常问他的是,“你日报做完没?”“你检查了几遍?交给质检的必须全对。”“你再去质检那儿复核一下吧。”“我让你帮写的那个小论文怎么样了?”那意思,好像是赶他走,不愿意他在身边捣乱似的。
小赵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他觉得,小雅一点都不喜欢他。他很沮丧,都想放弃了。后来又来了个“情敌”。那人每回来都带点零食,还能说会道,笑话连串地讲,不带停的。也逗得小雅她们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小赵虽然也跟着笑,可心里酸的,不舒服,甚至有些恼怒,对那人,也对自己。
丽霞大姐用心良苦,干啥把他俩分到一个组。摘槐花,他爬树摘,小雅地上捡,捡完他背回来;烧火,他捡柴,她点火,火灭了,他鼓腮帮子吹......可是他总是弄巧成拙。烟气冒出来,呛得小雅连声咳嗽,缓过一口气就给了他一句,“讨厌”,又补两字,“笨蛋”。
虽然挨了骂,可小赵心里却美滋滋的。“难不成她喜欢上自己了?”正自思自恋间,小雅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别臭美!”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跌进了冰窖。
戈壁滩上气温降得快。吃完饭,刚没了太阳,就冷飕飕的了。人们都回去了,他叫住她,再坐会儿。她没回答,却也没起身。
“你冷吗?”他问。
“还好。”她答。
他鼓起勇气,一屁股坐到她身边,紧挨着,手也不老实,想偷摸地搂上她。
她却不许,用力拨开他的手,让他老实点儿。
他趁机捉住她的手,不放开。
“我喜欢你。”他终于把这四个憋了两个多月的字说了出来。
“妈妈让我回去。”她没有回应,却跟他说这事。
“怎么了?为啥让你回去?”他有些着急,继续追问。
“妈妈在老家,就我一个女儿,她要我回去。”她说。
“奥......”沉默。
“你改改你的毛病,”她继续说,“马虎的毛病,认死理儿的毛病,呆的毛病,都得改。”
“行......”他心不在焉,继续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自己长点心眼,勤快点,进修,学习,写论文,都拿起来,要不将来会吃亏。”
“好......”他追问,“你啥时候回来?”
“好好干,你有才华,将来不愁......”
轰隆隆,一列火车从远处缓缓而来,车灯光射到远处,一点点淹没在暗夜里。他侧眼看她,她也在盯着火车,眼睛里很亮,很亮,似乎有些水汽。
“你的眼睛真好看。”不光她的眼,他觉得她哪里都那么好看。
火车渐渐驶近。似乎也有了些风,那风,裹着一团淡淡的槐花香,掩袭而来。
“回去那么急吗?”他问。
“嗯,是。”她把投埋进自己的膝盖里,不再说话。
她仿佛在哭。他也要哭了。难道,为了妈妈,就要抛弃现在已有的、或者将来要拥有的一切吗?他不能理解,也不敢想象。
“我——爱——你——”他再次鼓足勇气,向她表白。
然而,很不幸,就在此时,火车鸣起笛来。它的吼叫,铺天盖地,淹没了天地间所有的一切。
“别走了,我爱......”他又一次表白。
可是,火车又鸣笛了,他的声音再次被淹没进去了。
“小雅来了,来吃顿饭吧,聚聚。”已经退休的丽霞大姐打来电话。
二十多年了,又是槐花飘香的季节,两个曾以为将永远平行的生命,竟然又有了交叉。
“妈妈好吗?”饭后相约,街上走走。他仍然惦记着二十多年前那个梗。
她看向他,目光中似乎有深意。
“妈妈,她——还,好——吧?”
他吃了一惊。这样的迟疑,这是什么话?
“如果你留我,哪怕一个字,我就不会走。”人到中年,她的羞涩已消失不见,更多的是坦然。
“我......”他说过,他表白过。但是,她没有听到。
“妈妈,她,到底怎么回事?”他再追问,这成了他的执念,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却仍想问个究竟。
“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再没吃过妈妈的槐花饼了。”
她的声音那么柔软,就像刚刚拂过脸颊的初夏的风。
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嘴角却微微翘起,仿佛在微笑。
“哦!”以前的事,他不想再提了。
“我做的槐花饼,女儿也很爱吃。”她呢喃着,“妈妈的味道,四季都不同。槐花开的时节,她是清香、淡甜的。”
又一团槐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是的,只要妈妈好,无论她在哪里,这个世界就会充满美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