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心愿
来花土沟大半年了,可马君还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不顺心。见到黑乎乎的原油就头晕,更别说味道了。路除了颠簸还是颠簸,大地除了灰色还是灰色,野蛮的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里见不到一棵草、一株树、一只鸟儿,甚至连流浪在天上的云都躲着走,不愿意往这边飘。
2009年刚来厂里的时候,马君被分配到花土沟,当了一名采油工。那时候的她,每天早上随便梳洗一下,头发随手一挽,三下五除二地套上工服,出门坐上油罐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去油井上拉油。什么美不美、靓不靓的,都没啥意思。
她心里别提对爸爸有多埋怨了。是呢,4年前填报高考志愿时,她问爸爸报哪里。从小到大,爸爸一直宠着她、顺着她,说:“随你报哪里。”
她是下定了决心不再回青海油田的。原因有一个巴掌那么多:不报石油院校;不回青海、不上高原;一心想去个山清水秀、水美花美的地方;要做干净利落、体面的工作,不像爸爸那样整天一身油一身汗;第五个原因,也是她最难以接受的,那就是油田生活基地在敦煌,作业基地在柴达木盆地最西端,来回1000多公里的路,中间还隔着当金山,一年到头一家人总不得团聚。
“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她的成绩还不错,最后考上了海南大学,学习金融学。学校好,在热带海岛,一年四季鸟语花香,出门就在海岸沙滩上踩踩,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专业好,工作后可以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优雅地坐在办公室里。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再找个如意郎君,把爸爸妈妈接到海南,小日子别提多美好了。
可是,大四那年正在找工作的当口,爸爸却突然改变主意了,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过来,让她回油田。不管她怎么辩驳,甚至生气吵架,爸爸就是两个字:“回来!”在油田上吃过大苦、受过大累的奶奶也在旁边帮腔,让她回来。
其实,她知道爸爸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怕她一个女孩在外面漂着不踏实、不安稳,或者贪恋他成长过、战斗过的油田,要让女儿回去当个“油三代”。
她说:“爸,油田太苦了,我不回去。”
爸说:“我跟你妈年轻时住帐篷、挖地窝子都不嫌苦,你们现在住楼房了,哪儿苦?”
她说:“爸,现在油田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爸说:“我需要女儿,我想看到油田更好。”
她说:“爸,我一个女孩子去油田能干个啥?那都是爷们干的!”
爸说:“胡说,女孩子咋啦?当初我们还有女子修井队呢!”
她说:“爸,我干不了体力活。”
爸说:“胡说,女的照样能干。当初开山路、平井场,打钢钎、抡大锤的活儿,不都是你妈妈那辈女人干的?”
“爸……”她还想坚持,但爸爸突然在电话那边掉了眼泪:“闺女呀,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你还是回到我身边来吧。”
就这样,马君遂了爸爸的愿,成了一名新的青海石油人,正儿八经的“油三代”。从此,她的人生就从遥远美丽的海南,回到这海拔3000米、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的地方,落到了青灰色的戈壁滩上。
几年后,不善言谈的爸爸来帮她照顾女儿时才说了实情。青海油田他们这一辈职工陆续退休,人手越来越少了,新的大发现也越来越少了,太需要有知识的年轻人了。他想让自己坚守了半辈子的油田继续红火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个油田!
不管有多么不情愿,马君手上的活可是一点不马虎。这既得益于从小爸爸妈妈的教育,也得益于师傅汪永征的传帮带。热罐、量方、卸油、查验,样样一丝不苟。但是,总是缺那么一点点热情,差那么一点点劲头,啥事都是干好就得、干完就走。
时间长了,汪师傅有所察觉,但碍于女孩子的面子,不太好直说她,就旁敲侧击地说。师傅的言外之意,马君不是听不出来,心里也很明白,但就是提不起那股子精神头。
直到那个比她小2岁的叫张淼峰的人站在她的面前。
爱情的“小船”
张淼峰比她晚2年进厂,算是半个“油三代”,也被汪师傅领进门做了徒弟。师傅把他跟她安排在同一辆车上,让她带他实习。
对张淼峰,她有过耳闻。油田不大,油田初高中更小,上下两三届的同学不是认识就是面熟。“这不是我表弟的同班同学吗?”她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一下这个小伙子。毛寸头发,个子不高,瘦瘦的,不大的鼻子上顶着副近视眼镜,眉目还算清秀。
带就带吧,反正也没啥技术含量。从此,他俩就开始了“一车、一司机、两副驾”的“职业生涯”。
每天固定的操作流程,对学石油专业的张淼峰来说,实在是没啥,不出几天就全学会了。但她逐渐发现,他并不像自己那样容易知足。
比如,离开井场之前,他常常仔细检查一下围栏的紧固情况,看有没有生锈的、被大风吹折的地方。
还比如,加热单井罐时,他常常边记录温度边查看原油的凝结、融化情况。过几天再来时,他竟然带了一张曲线图来,是一张“油温VS凝结度”的函数关系图。从那以后,单井罐加热时间就要听他的了。他说啥时候停止加热就啥时候停止,绝不浪费一立方米气。
再比如,师傅说过,拉油这活,可以考虑不用每车都跟。马君有时候也偷个懒,路远、颠簸、土大的油井就不去了。但张淼峰偏不,说:“你不去,我去。”爬上油罐车就走。
“这小子有心思,挺勤快。”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给他“点赞”。
“学一行,干一行,爱一行。”每回一起坐到车上,这个师弟好像就不经意地“教训”她一两句,“没学石油专业也得爱。”他又不失时机地补充。马君听着不是很受用,但感觉心里的疙瘩竟然慢慢软了,散开了。
工作上佩服,并不代表爱情。忘记是哪天了,他俩刚坐上车,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小花来,双手递给她。她心里一震,却又有些暗喜,问:“这花哪来的?不会是从路边花坛里揪来的吧?”他回答:“那哪能呢?这是从敦煌带来的,在宿舍里养了好几个月,终于开花了,送给你!”
这意思也太明显了吧!罐车司机在旁边抿嘴笑。这也太害羞了吧!她那被戈壁滩粗砂、碎石和毒热的太阳折磨了2年多的脸上,终于第一次泛出了一点点红晕。
是接还是拒呀?她心里拿不定主意。但没法再犹豫了,因为,他的左手已经拽住她的右手,“强行”把小花塞给了她。
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吗?不是吧?她心里又涌起了一百个不情愿。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不是这样子的呀!
无论怎样不情愿,她还是被张淼峰带上了爱情的“小船”。这只“小船”,就是这辆行驶在青海油田花土沟生产基地的油罐车。
实习期结束后,张淼峰被分配到采油三厂技术中心。虽然工作不在一起了,但他还是只要一得空就来找她。俩人说说白天各自遇到的有趣的事,也说说各自遇到的难事,还说说将来的打算。在交谈中,印象逐步加深,感情也在逐步加深。
一个方向“进化”
她看到了他更多的优点。别看他文质彬彬的,但敢说敢做。厂里有什么技术问题需要改进的,他从来都是直接提,从不拐弯抹角。
很多油井时间长了,井壁上结蜡太多,影响出油量,需要用高温液体清理结蜡,称为洗井。以前洗井就是拉来一罐洗井液,一个人盯着,灌进去就得。张淼峰说这样不行,我们洗井也要讲科学、有标准。于是,他和同事们一起研究,洗井之前在井壁内部放一个温度传感器,来监控洗井液的温度。通过洗井液的温度、消耗的吨数、清洗时间的长短等,来间接监控洗井质量。这样,洗井效率有了很大提升。
他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其实,影响是相互的。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总会不知不觉地朝一个方向“进化”。她觉得,他认真、细心、有上进心,就是有点小暴脾气;他觉得,她耐心、宽容、大度,骨子里藏着青海石油人的豪爽。难道祖辈父辈的人生经历,真的能刻进基因里?他心里想。但他不是搞生物学的,不能去乱想瞎猜。
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俩人虽不在一辆车上、不在同一个岗位上了,但对石油、对采油的兴趣点越来越多。她常央求他讲与石油开采、储运有关的理论知识,他常请她用金融上的一些小工具帮他做成本预算或控制。不管怎样,他俩是越来越“上道”了。
爱情哪有一帆风顺的,总是一波三折。不知道哪句话一言不合,俩人分手了。分开后,马君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张淼峰更是。可是怎样才能重归于好呢?张淼峰费尽了心思,最后还是靠老天帮了个忙。
这天,还没下班就来了一场风暴。狂风裹挟着沙子、石子直扑花土沟而来,连汽车配件都被吹上了天。这个时候,马君恰好下油罐车,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风裹着打了好几个滚。她拼命想要抓个救命的东西,却啥都看不见,啥都抓不到。正在无助间,张淼峰从风暴里冲了过来。漫天风沙里,俩人紧紧扶抱在一起,像吹不折的红柳,似刮不倒的抽油机。
心有余悸,心已所属。俩人和好了,然后谈婚论嫁,然后领证结婚。厂里给了一间“夫妻房”,俩人搬到了一起。
说来也怪,从参加工作到结婚这三四年,马君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性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以前除本职工作外啥事都不爱管,现在成了大家眼中的热心人了;以前遇到难事就畏缩不前,现在敢于突破自我了;以前从不主动向组织靠拢,现在开始找党支部书记谈心了。
这些变化都是张淼峰给她带来的吗?也许有的是,也许有的不是。
他总想着干点大事。她嘲笑他,说现在油田进入成熟期了,哪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等着他去干?他则不然,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现在没有机会搞大发现,可以搞技术改进、小改小革呀。”
在他的身影里,她感觉到了压力。这种压力越来越大。丈夫的所爱就应该是自己的所爱,自己是不是该跟上丈夫的脚步,为采油厂多做点事呢?尽管还稍稍有些迟疑,但她开始行动起来了。“热爱吧!我们的事业应当在这里!”她暗暗为自己打气。
张淼峰几乎每年都能搞出几个小创新,形成一两项技术革新或流程革新,甚至申请专利。每个点子都能帮厂里提质增效。这期间,他入了党,“优秀共产党员”“双文明先进”“青年岗位能手”等一系列荣誉也随之而来。马君的工作也有了变化,从花土沟调回敦煌七里镇基地采油三厂经营办公室,和大学时的专业对口了。
从此,张淼峰在山南,马君在山北。他俩的爱情,跨越了当金山。
山南山北的日子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马君的腰身也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圆了。他们要当爸爸妈妈了!随着月份增大,她比以前能吃能喝了,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了。是啊,高原地区,氧气含量还不到平原的70%,一个人都不够呼吸的,更别说肚子里又多了一个。
欣喜之外,又不免慌张。他俩急急忙忙把消息告诉了双方老人。一个简短的家庭会议之后,在测井公司上班的婆婆说,跟我们住到一起来吧,家里人多好照顾。
十月怀胎,女儿出生了,小名叫糖糖,大名叫张梓涵。不养石油儿不知石油父母恩。有了女儿,夫妻俩才知道养大一个孩子有多难。女儿生病时,张淼峰回敦煌休假在家还好,可他在花土沟值班的时候呢?只能马君自己扛了。
马君加班时,只好把女儿反锁在家里,窗户也关好,给她打开电视,反复叮嘱:“有人敲门不要开,有事打电话手表找妈妈。”
不过,马君挺知足的。毕竟,自己能在敦煌长期带着孩子。像那些夫妻俩都在花土沟或冷湖、涩北等油田生产基地上班的,俩人只能交替休假,轮流带孩子。一年365天,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能有几天?
虽然缺少爸爸的陪伴,女儿照样一天天长大。但在女儿心里,毕竟是有缺憾的。女儿喜欢画画。7岁生日那天,马君正在厨房里做饭,女儿画了一幅画拿过来给她看。画里是母女俩在一起,捧着花花,很幸福的样子。马君问:“怎么没有爸爸?”女儿听了后只好回屋,用一种很不明显的颜色,把爸爸隐隐约约画在了她俩后面。
不过,女儿的潜意识里面,还是希望爸爸一直陪在身边的。每次爸爸回来的第一天,她都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爸爸后面,给爸爸看她画的画,让爸爸陪她搭积木、练滑板车,一直说着“爸爸我好想你呀”之类的话,可到第二天就不理他了。
女儿的到来,让张淼峰的性格有了改变,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他的脾气不再那么容易“爆”了,更能理性地处理事情了。
马君则改变得更多了。她说,自己的孩子自己爱,自己的采油厂也要自己爱!她不但没有因为孩子耽误工作,反而更加努力,在本职工作中投入了更多精力。今年7月1日党的生日那天,她成为一名正式党员。
张淼峰和马君这对夫妻,是年轻一代青海石油人的缩影。他们都是平凡而普通的石油职工,干着平凡而普通的工作,为青海油田的今天、明天尽着自己的微薄之力。
“虽然现在条件好了,不用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那样吃苦了,但努力干好自己手头的工作,不也是一种奉献吗?”马君说。
(樊文宏、王冰、丁维、赵雪琦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