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是水乡兴化的一个小镇,古老而神秘。
这里,有名闻遐迩的会船,有香火繁盛的景德禅寺,有流传千年的号子。
初夏的傍晚,栽秧的女人在无边的晚霞中陆续散去,空旷的田野顿时安静下来。
似乎不经意间,阵阵悠扬的号子穿越清清的河流,浅浅的暮色,踏步而至——
“打起号子不费难,牛角扳弓两头弯;二十四个车拐随轴转,十二只脚板跟车翻。”
哦,星星和蛐蛐儿陪着车水的女人们又粉墨登场了。方口布鞋蹬在结实的木车拐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吟唱。清洌洌的河水欢腾跳跃着扑向田间,流到小秧苗的心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纯净至美的号子,伴着远处景德禅寺里的钟声,会传得很远很远。
这打号子的,全都是茅山人。兴化的地名大多很有趣。依河就叫河,靠沟就称沟。照此推理,茅山很久以前似乎应该有座山的,是的,老人们都这么说,但现在却找不到一点山的影子。不过,这丝毫也不会影响这个小镇的悠远沧桑。单凭一曲茅山号子,就在一代代人的口中传唱了千年、百年。
究竟是什么魅力,让茅山人固守着一曲号子,走过世世代代呢?
“先生不来我就来,山伯私访祝英台。山伯家住河桥口,祝家庄上访英台。”1956年秋,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茅山民歌手朱香琳随江苏省歌舞团赴北京参加全国首届音乐周汇演,在中南海演唱了这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茅山号子,声情并茂、婉转动听的唱腔,激起音乐界行家们阵阵掌声。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亲切接见了这个农家姑娘。
那时,没有网络、电视等媒体,连收音机也很少见。一个乡间小姑娘,把秧田里的一首小曲唱到北京的舞台上,这是什么样的荣耀和轰动啊!摆在当今,必是网络红人无疑了。
回到茅山,朱香琳家里那个热闹,自不必说。一位老人用“挤断门框”形容当时情景。不久后,朱香琳再次登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舞台,一展她高亢、柔美的原生态歌喉,捧回一枚银质奖章,而且,她心爱的家乡号子被灌成唱片发行。
茅山,茅山号子,朱香琳,在那一刻,这些词语已经跟北京、世界联到了一起。
这段时间,朱香琳把一首首饱蘸着泥土芬芳的家乡的号子,带到许多地方。
抗美援朝,她随江苏省歌舞团跨过鸭绿江,赴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一曲《中朝携手打败美国野心狼》鼓舞士气,振奋军心。
1954年,朱香琳和茅山业余剧团共七人在上海与民主德国民间歌舞团联欢。婉转流畅、跌宕起伏的旋律,高亢明亮、悦耳动听的歌喉,倾倒了外国友人。朱香琳因此荣获优秀演员奖。至此,茅山号子的辉煌被演绎到极致吧。
有一个小插曲在这不妨说一下。当年,江苏省歌舞团等好多家专业歌舞团都曾向红极一时的茅山业余剧团的几位姑娘发出邀请,希望她们加盟。这些裤卷上沾着泥巴的小姑娘吓得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婉言谢绝。用她们自己的话说,茅山号子是“野生”的,“家养”是养不活的。
是啊,茅山号子是茅山这片土地上独有的苗苗,“打号不打茅山调,打了也要被人笑”、“茅山号子茅山人唱,唱了千年不走样”,和兴化其它地方的劳动号子一样,茅山号子具有一种通俗、直率的“土”,正是这荡漾着独特审美情调的“土”,才形成了她丰厚的文化底蕴和鲜明的艺术个性,也才使一代代茅山人为之痴迷地传唱。
茅山,无论老少,人人会唱茅山号子。好多人,好多外地人都纷纷学唱模仿,但是,独特的水土、独特的人文历史和环境以及独特的方言等等,已经将茅山号子凝成了如同基因一样的东西流淌在茅山人的血液里了,这种原汁原味,外人怎么好学呢!就是邻庄近舍,唱起来也颇有出入。
2002年,年轻导演仲华扛着摄影机踏上了家乡茅山的土地,在茅山的青砖小街,大院深巷里,以中国写意画的手法拍下了朱香琳和她的茅山业余剧团的几位老人的珍贵镜头。脸上写满沧桑的老人们,诙谐幽默依然如同顽童。尤其是那歌喉,清亮婉转,如云雀似夜莺,从远古从云间飘逸而至。这部叫做《号子茅山》的短片在次年应邀参展第十四届法国马赛国际纪录片电影节。
1986年,茅山民歌手时彬以一曲茅山号子参加江苏省青年农民“田野之春”歌手比赛,荣获一等奖。茅山号子的接力棒被更年轻的农民歌手接过。如果还要找更年轻或者更更小的,茅山的文化站长蔡永明可以说出长长的一大串。2005年,江苏青年文化艺术节,茅山妹子陆爱琴不负众望,在全省水乡青年歌手大赛上再捧奖杯,又一颗耀眼的小苗崭露头角。
水一样甜的歌喉,水一样羞涩的笑,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和所有的茅山歌手一样,就是水田里的一株青绿的秧苗。田头,场头,牛背上,晨曦下,她的歌流淌的是乡间最本真的旋律。她和一代代茅山歌手一样,呀呀学语时就在奶奶的歌谣里妈妈的怀抱中学会了茅山号子。
《欢乐中国行》华光流彩的舞台上,一侧是陆爱琴的茅山号子,一侧是周杰伦的《菊花台》。乡村与城市,古老与新潮,原生态与通俗,是对峙?是交融?还是相互媲美、相互映衬?奇怪的组合给人以无穷的想象。
一位著名的散文家说,不知怎么的,我一听到茅山号子的旋律,就有哭的冲动。事实上,这决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感觉。问题是,这种想哭的冲动来自哪?似乎谁也说不清楚。
在茅山,有一位固守着号子的歌者。他把一生的心血花在这动人的旋律里。蔡永明,做文化站长就是冲着这绵延悠长的号子来的。他的一把胡琴,拉出的是一批批新人,推走的是自己的青春。他的家庭和茅山许多人家一样,儿女们以及儿女的儿女们,都唱着同一首歌——茅山号子。她的小孙女8岁就登台演唱茅山号子了。如今已经能演唱几十首家乡的号子。小姑娘的一曲号子,为她获得了泰州市十佳快乐宝贝称号。今年的秋天,蔡永明领着他的全家,登上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厅,在时隔50多年后的今天再次把茅山号子带到北京。
几乎任何一种劳动形式,茅山的歌者都能用号子表现出来。车水、栽秧、薅草、挑担、碾场、掼把……茅山编印过一本歌集,收录了数十首号子。牛皮纸封面,一笔一划在蜡纸上刻出来的油印本,标准的正楷,看了叫人心生感动。
茅山号子歌词质朴精炼,直抒胸臆。意境丰富深刻,构思别致精巧。曲调、节奏与劳动的强度协调。或粗犷豪放,或细腻婉转,或情意绵绵,或凄厉哀怨。最经典的要数《小妹妹》了,抑扬飘逸,活鲜水灵,使人如闻天籁。
我第一次感受茅山号子的力量,是在八十年代初。当时兴化以千军万马之势浚深、拓宽车路河。一担土,从河心挑到岸上,要蹬一百多米的斜坡,劳动量之大不言而喻。此时,大喇叭里一曲高亢激昂的茅山号子如出阵的战鼓,直入心田,肩上的担子忽地变轻了,脚下的步子更加踏实有力了。民歌的神气力量,如不身临其境,是很难有切肤的体会的。
茅山号子从哪里来的?除了孟姜女之类的传说(这类传说具有普及性,放在哪都能用),很难找到规范的记载。正因为此,其野性、原生态的美才会征服了一级级评委,让村姑般的号子走上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舞台。
倘若您参与或现场感受过茅山会船竹篙如林、喊声震天的气势;如果您喜欢并细细聆听过茅山景德禅寺静心空灵的佛教音乐,您可能会从中找到一些与茅山号子刚柔合韵的点滴痕迹——也会隐约找到我们正在逐渐丢失的那种宁静致远、闲适自足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