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光
东篱
一
过年在我总是令人惆怅的,在2018年的春节踏着急促的脚步匆匆逼近的时候,我却陷入到莫名的忧伤之中,象是在山路上走着,山脚下忽然漫起大雾,一层层一团团将我包围终至于吞没,我在这巨大如天幕的愁云惨雾之中,看不清行走的方向,焦虑悲伤甚至是绝望的只能流泪。
我告诉朋友,我很想哭,朋友却冷冷地回复我,快过年了,你哭什么?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过年,我在一位朋友家里哭,朋友的母亲很不高兴,黑脸怒语赶走了我。
我不知我该向谁哭?谁来听我哭,看我哭。从小我就是个爱哭的女孩,怎么年过半百了,还是这么爱哭。
我哭,是因为想起了父亲,父亲正是在新年就要来临的时候离开的。窗外每一声零星的鞭炮响起,便引我到与父亲在医院里度过的最后时光。那时候,不断地听到有人在议论过年,还有人送蜂蜜和土猪肉到病床前,可是父亲都一概不知了,他是一个喘着粗气,努力地卸掉一生的苦累,正要向上帝去报到的骨瘦如柴的老人。
我一想到那时的种种,便泪如泉涌,心口痛得难以入眠。
救我的是三毛,三毛的书。90年代,我疯狂地迷恋着三毛,她的《撒哈拉的故事》我读了一遍又不遍,至到现在,她的书依然摆放在我的床头。她是独立不羁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干净最纯真的女人,我爱她的浪漫,爱她的执着,也爱她的善良和才情。阅世越深,痛苦越多,我似乎也越发地理解了她最后的自杀。因为,我也很多次地想过自杀。
此刻,我看的是她的《万水千山走遍》。我在她的书里徜徉,全神贯注,浓得化不开的惆怅渐渐散去。我一本接着一本地读,《五月花》、《雨季》、《梦里花落知多少》,她最后的文集《逾城记》,还有关于她的生平和评论,我都一一读了,我把手机里圪圪旯旯里关于她的信息一一扫荡,不放过一个细节。这时,我发现了一个隐藏在三毛身上的动人故事,这个故事不是没有人说过,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有一点被当时年轻的我忽视掉了,这本来是一个凄美伤感的爱情故事啊。三毛是爱上大陆的这个男人的,但另一个男人给予她的打击,让她欲言又止,无法明说,她在给这个男人寄上第一封也是最后的一封信之后,在病痛和绝望中选择离开人世。
我认真地研读了三毛的绝笔信,结合她的经历和文字,以一个女人的视角和体会发现了三毛最后的爱情。
三毛隐秘地爱着的人,就是贾平凹。
三毛说,大陆的作家贾平凹最与他有感应,她要求贾平凹寄书于她,贾平凹带着病体亲自寄书于她,然后不断地打问三毛有否收到。在1990年的元月4号,收到的却是三毛在台北荣民医院用丝袜上吊自杀的消息。贾平凹悲不能言,提笔写下了《哭三毛》。
泪水未干,三毛的信却又来了,信中说,四月(一九九零年)底在西安下了飞机,站在外面那大广场上发呆,想,贾平凹就住在这个城市里,心里有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几支烟,在冷空气中看烟慢慢散去,而后我走了,若有所失的一种举步。
信的结尾写道:用了最宝爱的毛边纸给您写信,此地信纸太白。这种纸台北不好买了,我存放着。我地址在信封上。
您的故乡,成了我的“梦魅”。商州不存在的。
三毛敬上。
贾平凹读了三毛的信,深感一位知音的难觅,又深感痛失知音的悲伤,又提笔写了《再哭三毛》。此信与前信一样,感情真挚、饱满,可谓悼文之佳作。
三毛去世之后的第九年也即2000年,平凹与诸友来到鸣沙山祭典三毛,但却找不到了三毛的衣冠冢。贾平凹向天祈求,若三毛衣冠冢就在眼前,就请显灵吧。很快,一个白衣的女子路过,平凹便以女子过处为三毛坟地,燃烟祭典。又有一蜘蛛爬过,平凹便知是三毛显灵,告诉他她知道他来了。
平凹与诸友祭典完毕,又吹起了三毛喜欢的埙乐——天上月亮一面锣,在低沉幽咽的埙乐声中,月亮升起来了,沙漠呈现着奇异的光芒。
贾平凹与三毛都是享誉海内外的大作家,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一段故事成为文坛一段佳话。他们虽未谋面,但他们之间灵魂的交往及生死的情谊感人至深。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九零后的侄女听,侄女说她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我于是萌生了把它写下来的念头。想了想,如果只有春节这个时段有时间写,那么最好写成剧本吧。
我没有写过剧本,找来曹禺的《雷雨》、《日出》,郭沫若的《屈原》,莎士比亚的剧本,还有沙叶新的《江青》以及台湾剧作家赖声川的《暗恋桃花园》,认认真真地读着琢磨研究了一番。
开始动笔了,我要求自己一天写一场,初七上班前必须写完。
第一场写的很是吃力,写了又抹,抹了又写,一直弄到凌晨四点,第二天头昏脑胀,只好蒙头大睡以补觉,但由此生物钟被打乱了,每一场戏都只能于晚上去写,黎明前收工。
戏写好了,我发孙见喜老师,孙老师提了很多建议,又帮我联系到一位著名剧作家给我指导。我想待剧本比较成熟时,还想拿给贾平凹老师看一下。
当然,这个戏的完成,商洛文友陈斌也是功不可没的,每天,我不管写到多晚,他都在山的那一边等着看,他说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写贾平凹和我们商洛的。他一共看了六遍。
二
上书房,贾老师的书房,这个神秘的所在,我只在文友们发来的照片上见过,在舒敏的文章里领略过,却没有机会走进它。我向王新民老师专门请教过上书房客厅正面墙上悬挂的贾老师手书的 “耸瞻震旦”四个大字的意思,王老师对说我,“耸瞻震旦”就是踮起脚尖看早晨太阳的意思。想起贾老师有句话说,云层之上都是阳光。贾老师是大作家,他的思考当然是超然的,深刻的,哲学的,人类的,这样的人他的书房当然非比普通的书房。他的摆设和布局当然也不会是寻常的摆设和布局,一定会有一种气氛和味道的,这气氛和味道也一定是与主人相契相合的。照片和文章告诉我那里有很多石头,它们来自各个朝代和各个角落,很多是贾老师用字画换来的,每一个石头都有特殊的来历和故事。贾老师也有一篇文章写到他那些心爱的石头军阵。贾老师的书房里还有数不清的佛像,菩萨造像,瓷的,石头的,木制的,贾老师是信佛的。
我无数地想象着贾老师是怎样在佛与石头的拥护里潜心写作的。他坐在哪张书桌上,是高台还是低案,当他写累的时候,点起一枝烟,目光一定是凝望着菩萨的,他笔下的女人多半都有菩萨的美貌和心肠。菩萨朱唇轻启,十指如兰,对他说,不要怕,只管写,你是有佛心的,佛就是慈悲与爱,你把这慈悲与爱散布到天地之间吧,散布到人世之中吧。于是,他便又开始了埋头书写。
于是,在我的心里,贾平凹的上书房,岂止是一个书房,那就是一座庙宇,一个辉煌的殿堂,那里面端坐着一座活佛,他口颂着大悲咒,写下了十六部,近千万言的文字。
我要以怎样的虔诚才能踏进这座庙宇。
约好见贾老师的头一晚,我洗了澡,做了发型,翻箱倒柜找了合适的衣服试了又试,也算是进庙上香前的沐浴更衣。我在耀州窑工艺陶瓷厂挑选了两件瓷器,我听孙见喜老师说贾平凹是属龙的,就先挑了一件缠龙钱纹瓶,不是很大,再大,我就提不动了。接着,我又选了一件笑口常开的瓷佛,是个佛头,那佛笑得甚是可喜,两侧莲花簇拥。一位在场的画家听说我要去见贾平凹,帮我仔细地查看,不允许瓷器上有一点点的瑕疵。二名女员工也热情如火地帮我装箱,标签,装袋子。
正在忙碌之中,小车停在了门口,我提着包匆忙上车,画家和女员工帮我把瓷器放入小车后备箱。
到了西安,却忽然发现我的瓷佛不见了,只剩下了瓷瓶。瓷佛在哪里不见的?立刻我便心慌意乱了。问司机,司机说他根本没管,你们那一群人放的。打电话打到画家那里,画家也很吃惊,说怎么能丢呢。很快电话回过来,说瓷器厂那俩女人忘记给你放车上了。
我走进了贾老师的上书房。我向贾老师展示我的礼物,贾老师上上下下观摩着瓷瓶,他显然是个内行,看釉色、看器形、看花纹,看光泽、还看了瓶底,我心里异常不安,生怕他看出些毛病来。终于,他把瓶子轻放在地上,说,耀州窑的瓷器还是不错的,好,我收下了。我见贾老师脸上露出微笑,便说,我还有一件瓷佛,慌里慌张给忘到铜川了,我现在心里难过得不行。
贾老师招呼另一位女作家说,给东篱把茶倒上。年轻美丽的女作家到厨房泡茶去了。贾老师指着木制桌案前的长条木凳说,坐下,喝茶,我这里瓷器很多,你其实不必麻烦。说着,自己也坐在了对面。
我还在想那瓷佛,我说,我刚才差点和司机吵起来,都怪司机催我。我又说,贾老师,我想起您有一篇文章讲到您当年去看望孙犁,从家里拿了一件三彩马,一路上操心,生怕马有闪失,结果包袱还是被人扔到车下,三彩马的一条腿摔掉了,你很郁闷……我现在的心情就跟您那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贾老师笑了,说,是的。
美女作家泡好茶,沏在淡绿色的瓷碗里,象是红茶,茶色饱满透亮,气味尤其浓郁,我尚未抿,就已闻到了沁人的香气。我心想,贾老师的茶一定是好茶。
女作家和我一起坐在了长条木凳上,贾老师坐在我俩对面。这个时候,他还没有点烟,和我们一起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美女作家没有说话,贾老师也没有说话,我紧张地望着贾老师。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贾老师,一个非凡的作家,一个我从八十年代起就十分敬仰的作家。
那个时候,我是一个热衷于文学的女教师,参加读书会,写诗歌、写散文、改编古诗词《焦仲卿与刘兰芝》,贾平凹的文章就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我读过他写宜君的文章《宜君记》,还有写铜川陶瓷古镇陈炉的文章《陈炉》,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他写陈炉的句子:从铜川往东南去,有一脉山,其实也不是山,是一座黄土塬。······墙壁是瓷的,台阶是瓷的,水沟是瓷的,连地面也是瓷片儿竖着一页一页铺成的。站在这里,一声呐喊,响声里便有了瓷的律音,空清而韵长,使人油然想起古罗马的城堡。他的60多万字的小说《古炉》就是以陈炉古镇为笔下乡村背景的。听说,写这部书,他用坏了300多支笔。他与和谷老师一起在铜川采风,在和谷老师家里见到了和谷的两个弟弟,然后就写了一个短篇《哥俩》,发表在1981年5期的《文汇》杂志上。我知道贾老师还爱吃耀县的咸汤面。
在铜川他还有过一次讲座,我记得他说,写散文一定要用短句子,不要写几十个字的长句子。要让自己的句子有动感,要跳起来,句子死板了,整个文章就缺了灵动之气!
就在去年夏天,我参加了孙见喜老师《贾平凹传》在曲江的新闻发布会,我和他合了影。当他签名的时候,人群包围了他,里三层外三层,要不是王立志院长解救他,不知道那天他要签多少本书了。
同样地,我记住了那次他说的话:作为一个作家来讲,或者作为任何一个艺术家来讲,你一定要明白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你的文化背景是一片海,那你可能就是浪涛汹涌的这种境界,如果你的文化背景是一个池塘,那你就是死水一潭的东西……
我知道他很多,看过他的每一部小说,但是直到我已五十多岁,自己也写了五部小说之后,才有了资格在他的上书房里喝茶。
我心里乱极了,脑子也乱极了,各种画面一瞬间都潮水般涌进我的脑海,把我的脑袋荡涤得一片空茫。
我只有盯着贾老师看,看他明亮的前额,看他宽大的脸,看他饱满厚实的鼻子,我看见那鼻翼的左边有颗痣在上面。
他的厚嘴唇开始动了,我听到他说,东篱,你原名叫什么?我说,我原名叫胡菊,菊花,是个很俗气的名字。
厚嘴唇里发出了声音,很亲切,很温和的。这名字不俗,他说。
那就是“东篱”俗了,我说完,看见那张宽大的脸又荡漾着笑容。
我抬头望了一眼那传说中的高高悬挂着的“耸瞻震旦”几个庄重威严的大字,又不会说话了。这时,我才看见贾老师的身后果然是各种各样的佛像和石头。有一尊佛,恰在贾老师的脸后,是青色石头雕刻的,面容清朗,目光透彻,又满含着怜悯。我忽然觉得这样的面容,很象是贾老师的样子。难道不是吗,贾平凹,一个享誉世界的大作家,面对着来自小城的无名作者的拘促与不安,他以平和亲切的微笑还有关心的问候,体谅着我,打消着我的紧张。他端端地坐在那里,点起了一枝烟,我听到他说,你还好吧?
我于是便脱口说了句,贾老师,我觉得你也是一尊佛。我看见这尊佛又笑了。这时,一束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先是照在青石佛的脸上,又惭惭地移到贾老师的脸上,他的额头越发地明亮起来了,鼻子尖也在发光。烟雾升腾着,袅袅地缭绕在他的脸前。红茶的香气也进一步氤氲起来了,我感觉我真的来到一座大庙里了。
我说,现在好着呢,就是小时候苦。
他说,小时候都苦。
我说,我年轻时当老师,评职称时写的论文就是用的你的《满月儿》,结果评上了。
我忘记贾老师穿着什么样式什么颜色的衣服了,我只看见他慢悠悠地抽着烟,是他好多照片里的姿势。
我说,贾老师,你也好吧。
他说,好着呢,就是太忙太累了,今一晌就接待了六拔人。
我又开始紧张了,我想我也是打扰贾老师的人之一,刚才在楼下,门房的人告诉我,还有两个外国人刚刚从他的书房离开。
我又不会说话了。沉默,又是令人不安的沉默。
还是贾老师开了口,他说,我看你戴着十字架,你是信仰基督教的吧。
我说,是的……贾老师有篇文章里讲到所有的宗教本质是一样的。
他说,是的。宗教都是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对于人的生命的思考,作家到最后都归于了宗教。
“作家到最后都归于了宗教”,旁边的美女作家重复了他的话。我后来知道,这位美女作家也是信仰佛教的。
他说,你铜川的市长杨长亚,那个人好的很,也是商洛人,也很爱好文学,你有啥困难,你就找他,就说是我说的。
我真是太意外了,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说,杨市长刚刚又当了市委书记。美女作家说,还不快快把贾老师的话录下来。
我说,贾老师,那你就再说一遍,我录。
贾老师说,好,我说,你录,他不相信你就让他听。他果然又说了一遍,上述话说完后,他说,这下不用录了。
我关掉了手机录音,喝了一口茶,缓和一下我抖动的心,贾老师是如此善良,虽然我不一定要去找市委书记,但贾老师慷慨赐予的是多么大的恩典呀。他又是多么体察人情,体察社会,体察人心呀。他果真是有一颗佛的心。大慈大悲的佛是有求必应的,我还没有开口求,他就应了。
我想起圣经里的话:他坐在至高之处,自己谦卑,观看天上地下的事。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人,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使他们与王子同坐。
门铃突然响了,我陷入沉思打了个激灵。一个男人和一个更加年轻的美女进来了。让坐、倒茶。贾老师介绍说,这是某某评论家。我说,还有小美女。贾老师说,是美女。
贾老师站了起来,走进他的另一间房子取来了一把香蕉,给每个人都分了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剥开吃着。
香蕉很好,很新鲜,皮色光滑无一点斑痕,我想送给贾老师的东西一定要是最上乘的才行,不管是什么。对佛是不可轻亵的,要有诚心的。
我听见佛又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地清晰洪亮了。他说,我看过你写的关于小说创作的文章,你的见识挺高的呀!听说你是在街上卖书的。
我说,是的,贾老师。我父亲对我说,农民卖白菜卖不完还害怕坏了哩,咱书,又不怕坏。上街,人家卖菜咱卖书。
你父亲这话说得真好!农民卖白菜还害怕坏了哩。他把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评论家也说,你父亲了不起,这话说的好。上街卖书,一般人没有这个勇气的。
贾老师说,上街卖书,本身也是宣传。
我说,是啊,人家看到一个傻不兮兮的女人站在街上,就都过来买书了,刚好又是春节。
你在街上卖了多少书?贾老师又问。我说,我从初一卖到十五,卖了一千册。第一天卖的最多,卖了好像二百本。
贾老师说,那不错呀,卖的不少。
我说,人家可能也是同情我,看我大冬天在街上卖书,还戴着口罩。
评论家说,女人的书一般思想性不够,但是大众也有爱看的。贾老师的作品思想性很强。
我说,我的书不能和贾老师比,贾老师是世界级的,我是胡写的。我写作是源于一种痛苦,不写难受。
贾老师说,写作就是一种释放,一种生活方式。
农民卖白菜还害怕坏了哩……贾老师把我的话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评论家说,看到一篇文章叫《贾平凹有多忙》点击量很高呀。
美女作家说,那是周瑄璞写的,写的很真实。
贾老师说,不会用微信,圣诞节腾讯给他做了个专访,然后送他了一个手机,腾讯公司让他写一句话,他写了“圣诞快乐”四个字,点击量上了20万。
小美女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和贾老师照相。
我们都站了起来,我说,我应当先照,我年龄最大,你们有的是机会。
贾老师就先和我照相,我对给我照相的美女说,把“耸瞻震旦”的背景字要照上啊,这是贾老师书房的特征,我回去要让我儿子看。
接下来,四个人一一和贾老师合影,两位美女也要求把“耸瞻震旦”的字照上。
青年评论家最后照,照完后,他说,贾老师,我要握一下你的手,沾一下你的文气,我的文章就能写好了。
评论家使劲地握着贾老师的手,摇了几下,还是不松手。我听见他说,贾老师,你的手上有茧子啊。
贾老师坐了下来,评论家却又拉起贾老师的手细细端详。
你看,你的食指,多大多厚一片茧子啊……还有中指,黄的,都是烟熏的。
他很认真地说着。
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贾老师的手上。两位美女也走过去,抚摸着贾老师的手。
贾老师,你的手挺细嫩的,手指挺长的。贾老师,你的手指就是长老茧了,你写字疼吗?你的手指好像有点变形了。贾老师,我再看你的手纹……
此刻的贾平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任两位美女摆弄他的手,他的手像是一件玩具,可以随意把玩随意观赏。看手指、看手背、看手心,看手背窝,让他伸指就伸指,让他翻手就翻手。她们还伸出自己的手和他的手相对照。
我被她们的情态深深吸引,也站起身来围拢过去,我看到贾老师的手确是白皙的,但指头却象风吹雨打过的树枝有着突出的节节,并不直,显得很有力量,那是握着千钧笔的手啊,手指间的茧子就像是农民握锄头的手一样啊。我还看到他的手背上有一条条的青筋,象缠绕在一起的小蛇。
我想说,贾老师你手青筋很暴,是不是血管不好,但没敢说出口。
不知谁又说了句什么,贾老师嘴角一动笑了一下。此刻,我看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微笑,那是一个孩子的微笑,一个听话的小男孩的微笑,笑得很天真,笑得很可爱,笑得很舒展,笑得很自由,笑得还有那么一点羞涩。那是一种真笑,发诸于内心的笑,发诸于生命原始自然而然的笑,不需要任何刻意的笑。
我的心抖了一下,我被这孩子般的微笑震惊了。我一直以为贾老师是严肃的,他在各种场合说出那么多深刻蕴藉满含人生智慧的话,他的文章里表达了那么多让人咀嚼不尽绕梁不绝的思想,而此刻当他被人关爱着、抚摸着,心疼着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小男孩呀,一个一直在奔跑、一直在爬山、一直在负重劳作又极勤快的小男孩呀!
他从秦岭南坡走来,从商洛山中走来,他放过牛、喂过羊、割过草,下州河里摸过鱼,他被人捉弄过,差点要了命。他上过水库工地,搬过大石头,因为字写的好,才有机会到了指挥部,进而上了大学。他的父亲遭遇过诬陷,他饿过肚子,饿得连牲口的饲料都想去吃。他的家灾难一直不断。他背负着家庭和乡村的苦难一路走到了城里,又一路书写着苦难和奋争。他出了那么多书,赢得了荣誉,也遭遇了毁谤。有人说他吝啬,有人说他写了黄书,还有人甚至连真心钦佩他的人也捎带着骂了。
我想起我自己就听过有人说他的不是,说他写字收费。他凭什么要不收费?有些人总想不劳而获,他不惯这些人的坏毛病。人家写个字很容易,你可知人家的名是多少年的功夫换来的,你能下得了人家的苦吗?人家点灯熬油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看见人家写字要钱就说三道四的,你要是好人,就不该张这个口,如果都不拒绝都来要,人家还有时间写作吗?
佛和基督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好的,基督对于恶人的惩罚和审判是毫不客气的,他发起怒来,不惜把他自己造的世界毁灭,淹没于滔天洪水之中,只留下他眼里的好人,赐诺亚方舟以逃生。佛和基督都是有爱憎的,他们普渡众生,博爱人间,也只度好人,博爱好人,坏人是要让他们下地狱的。天堂的大门只为好人开,坏人是不会让他们上天堂的。在对待坏人的态度上,佛和基督是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的。
明是非,有公义,才是真正的智者和大圣,也才是真正的慈悲与爱。
我因为不服人对贾平凹的非议,和说他啬皮的还大吵了一架,从此绝交,永不往来。那个人当时还说道,你一本书都不舍得送,也是个啬皮。我说我最清楚我这个书是怎样写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是我的血,我怎么能把我血白给你呢。你要是够朋友就会买我的书,而不是白沾我的光,你要知道,我对于白拿了我书而不掏钱的人,恨得咬牙切齿,我向上帝祷告的时候,就请求上帝把诅咒送给他。
那个收获了诅咒的人,不久便得了脑溢血成了植物人。
贾平凹累了。他不是强人,他也有软弱的一面,他需要爱抚,需要人象人一样对待他,关爱他,体谅他。知道他的累,知道他的苦,还有他的委曲。所以他在一声声的怜惜里才绽放出了难得的孩子般的微笑。仔细想想,他是一个孤独地行走在旷野里的人啊,曲曲折折他都埋在心里,心系一处,默雷止谤,那些经历的风雨如今都化为对他的祝福。
那令人落泪的微笑啊。
三
贾平凹说,好,我们现在就上楼,把你们的事情都办了。
我们一行人随着贾平凹上楼,踩着木板铺就的楼梯,楼梯的两侧一层层也摆满了佛,各种形貌的佛,我小心地走着,生怕惊动了哪一尊佛。
又一个大房间,大书柜,大书案,书柜和书案上也堆满了石头和佛像,四面的墙上挂着一条条的字幅,我眼花得看不清都写了些什么。
贾平凹站在书案后面,拿起了一支毛笔,沾满了墨,说了句,先给你写吧。评论家立刻走到跟前,我记不清给他写了什么,只听他说,这要印到杂志封面上多漂亮呀。接着,美女作家走到了跟前,他开始给美女作家写了,写的是什么我同样没有记住,只记得有个“别”字,贾老师写完指着那个“别”字说,这个字写的,你看……
贾平凹是很认真的,负责的,他给女作家写完了,觉得不满意,又重新裁了一张纸,重写了一遍,然后重重地压上了自己的印章。
贾平凹舒了一下腰,问我,你写什么呢?
求字,本来不是我的主要目的,见贾老师问,我赶紧说,我的小说要改编电影,北京的那个导演,给我说了好几次,想让你给电影题名,名字是“远去的矿山”,不知道行不行。
贾老师沾饱墨又写了起来,旁边的评论家说,给电影题名是商业行为,是要收费的,最少要五万。贾老师说,是的,我一般只给作者写书名。我一听有些羞惭,赶紧说,那我就自己收着,先不给他们,等他们用的时候,让他们把钱给贾老师。
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拿到字小心地展开来,一边等着晾干,一边欣赏着。评论家好象最兴奋,说,我们这个行业,贾老师大概是第一个给题名的人吧。贾老师说,外省也有。评论家说,那我就是陕西省第一个你给题名的人了。
评论家带来的小美女也想让贾老师给写个什么,但她象是没想好词,意意迟迟间,贾老师收起了笔,说了句,好,今天就写到这了。听到这样说,小美女张开的小口恋恋不舍地合上了。
我们下楼,踩着木梯,伴着佛,又回到了“耸瞻震旦”的下方,评论家带着小美女离去了,我和美女作家似乎也该走了。我赶紧又掏出我带来的五本书,二本散文,三本小说,都是贾老师的书,请贾老师给书上签名。贾老师一一签名,签的是,东篱女士正,贾平凹,2018年4月8日。比他去年夏天被读者包围签的字要多,那一次他只顾得写“平凹”两个字,一个“平凹”刚写完,另一本翻开的书便又伸过来了。
回到家里我一遍遍地看贾老师的签名,发现没有盖章,我在棣花买了贾老师九本书,那里书上写“贾平凹”三个字,旁边盖着一方大大的印章,上刻:贾平凹棣花老家。
贾老师签到《废都》的时候,说,你这本书是个盗版,他看了一下版权页,是1993年7月印刷的。我说,是扉页照片不清楚吗?他说,错字很多。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我竟然拿了一本盗版书让贾老师签名,我羞愧地说,我是有一本正版书的。我说的确是实话,我有两本《废都》,是《废都》正火的时候买的,先买的盗版,后买的正版,一模一样的封皮。谁知走的时候又抓错了书。
但贾老师还是签了,然后又多写了两个字:盗版。
因着这个“盗版”又令我心乱,可能把一本签好名的散文《自在独行》忘记装了,回家后才发现,又郁闷了半天。
美女作家说,我们该走了。
我说,等一下,我还有。
我从手提袋里又掏出二本书,是我自己的书,一本《生父》,一本才出的《香》。我把书递给贾老师,说,这是我的书,不好意思的很。
贾老师说,那你也给我签个名吧。
我怎么敢给贾老师签名呢。贾老师说,签吧,留个纪念嘛。又说,作家都是平等的,你也是作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光芒。说着把笔递给了我。
我于是坐在他右手的木凳上,在书上写上了几个字:敬请贾平凹老师指正,东篱。写日期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哪一天了,美女作家告诉我几月几号,贾老师也在说几月几号,他们说一个数字,我写一个。我的脑子真空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最后一个数字要落笔的时候,我的手竟然抖了起来,战战抖抖地才把最后一个字写上。那个数字写的实在太难看了,我心想着。
第二本的时候,到了年月日这里,我又忘记日期了,又是贾老师说一个,我写一个。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又抖了手。
我再不敢停留了,我听见贾老师说,这是谁给你设计的封面,我为自己的笨拙已经心神全乱了,并没有回答贾老师。我只看到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很认真地看着我的书。封面、封底、折页、还有后记,都认真地看了,并不是拿到手就放到一边。他是个对书很敏感很尊重的人。
我看贾老师看的那么认真,便说,我在街上卖书的时候,有个卖袜子的在我旁边,她说,给我让点地方吧,咱们都是做生意的。
贾老师又笑了。
终于要走了,上书房,这个不寻常的地方,这个出产伟大作品的地方,这个住着一尊活佛的地方。我就要离开了。
他把几案上的一尊菩萨送给了女作家。乳白色的,像是汉白玉的材质。
我们都起了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见窗户上的光又跟了过来,依然照射在贾老师的额头上,他的额头宽大明亮,泛着神一样的光芒,他又笑了一下,说了句,常联系。
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圣经里的一句话冒了出来,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我看见了光,贾平凹的光。
2018年4月15日星期日于北铜川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