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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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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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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古槐.石碾子

 乡愁是老酒,生活醇厚;乡恋是味道,岁月苦甜。人生不经历岁月蹉跎之苦,亲人离别之殇,又岂知愁滋味?从我18岁离开家乡,三十多年家乡变化日新月异,儿时村庄的模样已荡然无存。这几年为了伺候年迈的父母,回去的次数多一些。虽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愁绪,但逝去的青春岁月,离去亲人的幽思,令人喟叹感怀。

 去年秋天回老家度假,陪伴年高愚痴的老母亲。感当世之繁华,叹家乡之变化;听秋风瑟瑟,看草木萧萧;沽酒把盏,乡愁浓浓之情无以复加,慨而赋词《鹊桥仙 》:

 流云散淡,孤鸿只影,望断天涯归路。霞飞暮落冷沙洲,凭谁问、秋留何处。

 乡愁把盏,吞声饮酎,向晚倚窗眷顾。眸波若水惹相思,怎无怨、离情别绪。

 又遍览村中之貌,除我家那棵古槐依然挺拔,树下有个石碾子,还是那旧模样,展现岁月沧桑,其他皆梦里依稀,物非人亦非了!

 那古槐下的老房子是祖屋,只有奶奶六十年没离开过,仿佛那古槐树和石碾子就是奶奶的魂,寄托着奶奶的欢乐与苦涩。那是奶奶、婶子大娘们的苦乐地,也是说书拉呱的休闲场所,多少古老的童谣和传说从这里代代相传。 我就出生在古槐树下那低矮的房子里。梦魂缠绕的童年生活痕迹,如今就只剩下这古槐树和石碾子了。风吹树叶“哗啦”声和偶尔石碾子的“吱吱呀呀”声,似乎还在诉说着我童年记忆中奶奶的故事。

 依稀记得我6岁的样子,大约是个夏季傍晚,忘了是个啥节日,邻居几家合伙杀了一只羊,爷爷、奶奶们在古槐树下小院里煮羊喝酒,我和小伙伴们在小河里捉鱼回家,奶奶亲切招呼:“平子,快来给你吃羊肉!”从碗里给我夹了块肉,送到我嘴里,我一尝那膻腥味就吐了。爷爷笑着说:“没出息的东西,不知道好东西好吃!”我说:“这么难吃,啥好东西?”大家都笑了,高兴地大嚼。我还是纳闷,都咋了,这么难吃的东西,还吃得这么欢?真是奇怪得很啊!自此,我就对羊肉产生了恐惧之心。那是童年的见识。

 我们家是个不一般的家庭,两代单传,到我这一代才有了我和哥哥两个男丁,自然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爷爷是老八路,不大说话,平时很是严厉。奶奶则不同,慈善如菩萨,是不允许父母点我一指头的。从小我就聪明伶俐,自然奶奶更疼一些,有好吃的自然我沾光多一些。

 有一个趣事我还记得很清楚:爷爷的果园啥水果都有,从不疼我们吃,别的东西也不阻拦,就一样不行--狗肉,那是他的最爱。平时他和煮狗的老头最好,乡下人叫“打狗屠子”。自然狗肉汤啥的多给爷爷一些。爷爷专门一个小罐盛着,他吃时,就算看到我们巴巴着小眼馋得就差流哈喇子了,也不让吃。他说:“小孩子不能吃狗肉,吃了就‘没耳性’(不聪明)了,长大了才能吃。”我也就信了,谁愿笨呢?不过有时奶奶会偷偷给我卷个煎饼吃。我说:“俺不吃,老爷(口语)说吃了没耳性了!”奶奶笑着说:“别听你老爷瞎说,吃一回‘不咋’(没事)。”狗肉比羊肉好吃,不膻。那是童年的味道!

 古槐树也是我常玩的地方,树干虽很粗,但中间烂了个洞,正是我们小孩爬树的好选择。有时,奶奶一会看不到,我就爬到古槐树上玩,坐在树叉上看大人们推碾子。那树上有十几种鸟窝,各种鸟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叫不停,有时不同鸟争窝也是打得热闹。奶奶看到了就喊我下来,我可不下来,反正奶奶七十多了上不来。

 奶奶是个小脚女人,旧社会都这样,我们姊妹多,大多都是她看大的。小时候我调皮,看奶奶小脚走不快怪好奇,我就故意在前面跑,奶奶跟不上就叫着“平子,慢点跑,别磕着了!”奶奶踮着小脚在后面追,小跑的样子很滑稽,现在想起来却感到很心酸。封建社会硬生生把女人脚趾头折断,用裹脚布缠着,那是对妇女的摧残,本来奶奶就够苦了。那是奶奶的无奈!

 刚上小学时,我学习好,每次都是一百分,有一次老师为了鼓励我,给我写了一万分,我和奶奶炫耀,奶奶高兴地说:“咱那平子了不得了,将来当先生,和道一祖一样有学问。”我祖先张道一先生,一生桃李满天下,清代名相陈廷敬也是他的门生,其他做大官的更是灿若星辰。他和他学生的故事流传很广,是我家族的骄傲,也是后代的榜样。那是奶奶的期盼!

 奶奶的一生和这古槐树、石碾子一样沧桑而蹉跎,这古槐树、石碾子见证了奶奶的苦难、坚强和善良。小时候,她的父母为生计所迫举家迁往山西洪洞县老家,把她一个人留给她大娘照顾,从此父母兄弟姊妹再无音讯。思念之情一直缠绕她一生,不怨父母狠心,只怨旧社会的黑暗无奈,像这样妻离子散的家庭不知有多少。那是奶奶永远的思念和心酸!

 奶奶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了七个。爷爷1938年偷偷参加了八路军,一去就是若干年。由于爷爷独子,无兄弟姐妹,家庭重担都落在了奶奶一个人身上,奶奶如何撑得起这个家庭啊!日子艰难也得过。但这样的辛苦算啥?由于我爷爷是八路军,抗战家属啊!哪里都有汉奸不是?鬼子伪军来扫荡,老百姓都出去躲了,但奶奶说:“我不走,我一个老婆子怕啥?”话是这么说,鬼子伪军来了,能饶了奶奶?皮鞭抽打不说,还把奶奶关到猪圈里的臭水里,奶奶受尽了非人折磨。鬼子知道一个老人家也问不出啥来,后来就把她放了。以后再遇到鬼子和国民党军队来,家里人说啥也不让她在家待了。

 挺过日本鬼子投降,又打老蒋,除三个姑姑出嫁外,四姑和五姑,奶奶毅然送她们去参加了解放军,家里只剩下父亲母亲和一个小姑姑。还好,虽然经历了艰难困苦,爷爷、奶奶们都平安熬到了解放。过去老人们的想法我们永远也摸不清,大反攻时我父亲是公安员,南下大军缺干部,要我父亲随大军南下,随便到个地方也是公安局长,匣子枪也发到了手里,武装部长在我家盯了两天,也没说动奶奶,奶奶说啥也不让父亲去当官,就让奶奶挡下了。

 后来我说父亲,你要去了江南我们也是南方人了,奶奶死脑筋。父亲说:“主要是你的两个小叔叔几岁就没了,对你奶奶打击很大。我们家单传缺男丁,好不容易生了我和你两个小叔,就剩我在她跟前,不怨你奶奶死脑筋,你奶奶是舍不得我,宁肯在家受累,也不让我出去当官。”奶奶知道在家千日易,出门一日难的道理。那是奶奶对家的眷恋和执着!

 奶奶不仅对儿孙尽心尽责,她的慈悲心肠也是远近闻名。收养了个孤儿做儿子,养到十五六岁,被土匪“刘黑七”裹挟了去,死活不知,杳无音信。奶奶忍受着失去两个儿子和一个小女儿的悲痛,连收养的义子也被土匪掳走,其心里的痛我们无法想象。那是奶奶心里永远无法挥去的梦魇!

 平时左邻右舍有啥困难,她总是尽量接济。邻家有个婆婆非常厉害,经常打骂儿媳,还经常不给饭吃,奶奶心疼。因两家猪圈相连,墙也矮,奶奶就从猪圈里偷偷给她煎饼吃,那大娘就在猪圈里偷偷吃了。旧社会妇女地位低,媳妇不当人啊,要不咋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呢!这样的事奶奶不知做了多少。

 和爷爷相反,她是乐观开朗的人,总是热心对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困难时听说四姑在上海生活也艰难,就叫我父亲陪着,背上煎饼去支援。路上碰到有人饿坏了,要买奶奶的煎饼。奶奶说:“俺也是到上海救急的,不能卖给你,给你两个垫垫饥吧。”奶奶也算就此到大上海见识了,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听说奶奶为此长吁短叹,埋怨四姑到上海,在家多好,孬好地瓜还是有的吃。那是奶奶菩萨般的心肠。

 过去的老人大部分都信神佛,古槐树是奶奶心中的保护神,石碾子也是孩子们的“石头娘”,就像希腊神话雅典城的守护神雅典娜,奶奶深信不疑,过年节都会给古槐树和石碾子烧纸上供。真假不说,爷爷抗战、解放战争当兵十二年;父亲1944年入党、当民兵,给八路军鲁中军区秘密买弹药三年;母亲1947年入党参加革命;还有两个姑姑参加解放军,他们虽历经艰险,但都平安活了下来,奶奶就越发信了。除爷爷七十多岁外,其他革命老人都长寿。父亲母亲和四姑姑都高寿九十以上,当过兵的五姑也八十六岁去世。我自然是不迷信的,但我希望存在魂灵,为革命而出生入死的老人们,在天国的魂灵能看到我们民富国强,后代生活幸福,他们在天国也会安心了。

 1971年冬天,爷爷奶奶相隔七天先后离世。父亲悲痛欲绝,怎么也想不开。幸好我的小学老师栾老师和父亲是好朋友,他劝解说:“大爷大娘,一个七十三,一个七十六,也算高寿了。他俩不一块生,走得一块走,那是鸳鸯配,舍不得一人留下。”就这么父亲心里才宽慰了许多。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伊人已去,何一人苟活于世?都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几人能达到呢?这也算奶奶的福气吧!

 如今,古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已作为古树得到保护;石碾子虽少人问津,但偶尔仍在“吱呀”唱着,默默陪伴古槐。睹物思人,古槐树和石碾子的沧桑,依然如奶奶的慈祥勾起我的思念,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奶奶以她平凡的一生,给我留下了坚强、善良、勤劳的品德,就如那古槐树、石碾子般永生。那是奶奶淳朴品质的传承!

写于2018年早春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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