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坟前

在奶奶坟前

文/董任之

烈日当空。我要拄着这三节瘦竹，揣着半卷诗书

带上鲜花，沿着山崖下荒芜的小路走

这条路已经少有人走了，成片的土地上杂草枯荣

耕种的人已经远走他乡，遗落的种子孤零零地发着嫩芽

路边的老刺藤，又长出了许多新的刺

它们比旧的刺藤更尖锐、更刺骨

残破的蛛网上，悬挂着许多风干的虫子

完整的躯体和羽翼上，有着我无法理解的纹路

多像古埃及老去的人。蜘蛛何在？

你的网不要了吗？你的夺命八卦阵

你的一线生死诀，你的网络帝国，你的丝线文明……

林中隐藏的鸟雀忽然惊起，像一阵风呼啸而过

它们落在干枯的树枝上，摇摇晃晃

它们又钻进更深的草丛，叽叽喳喳的，像是在责备我

像是在告诉我，它们是这山中唯一留守的人

风卷起地上轻微的尘土，纷纷扬扬的尘土

它告诉我，它轻如鸿毛的一生。不敢直视啊！

这山路崎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这荒郊野岭，恐有剧毒长虫。我应该小心一些

我应该像山下的水一样温柔，不能惊扰了这山中生灵

让青草宁静地守护，让桃李尽情地盛开

让奶奶，能够在午后有一个完整而又美好的梦

我应该在来时备上纸钱和果酒，问候与祝词

不能有所保留，更不能有所祈求

我应该仔细地想一想，生命的尽头，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是否存在着阶层，会不会也奔波劳苦，会不会像这人间

会不会有很多人为了还债，榨掉唯一的骨头

他们没有骨头后怎么行走？怎么抵抗外敌入侵？

怎么研究科学和探索宇宙？怎么传承和播种文明？

如若不然，人们烧掉的那些纸钱做什么用？

如若不然，犯错的神仙总是被贬到凡间，犯错的人要处死

处死后的人犯错了，他们又该去哪儿？

真的有极乐天堂和阿鼻地狱吗？

我曾经在病房中看见一个人死去，他的眼神空虚

也曾经见到一个婴儿出生。生孕育着生，死覆盖着死

文明承载着文明，历史记录着历史

奶奶啊，请原谅我的无知。让我在你的坟前忏悔吧

就像昨日大伯除去的这些杂草，它们容光焕发

它们是一个个调皮的孩子，它们同我年幼时一样

我在放学的午后，吃掉你摘来供奉的最大一个梨子

你将另一个最大的一个给我时，我将它埋进了后院漆黑的泥土中

我还在春天花开时，用你的针线拴住一只大黄蜂

将它肚中的蜂蜜拿走，将一地的油菜花做为阵地，潜伏

等蜜蜂再次飞来。哦，不！它不是一只蜜蜂

它是空袭的恐怖分子，它窃取了这人间的芬芳

它酿造出醉人的浓浆，养育它的子民，那是一个资本主义的尾巴

我将它们吊在纸糊的风筝上，歪脖子的风筝啊

是用你还未做成鞋样的纸糊的，你在夜晚缝补的时候

我将青色的线放飞，这是审判入侵者的线轴

红领巾跟在你的身后，它就像一面在空中飘扬的旗帜

它将我的手染红，红色的还有老房子的石板墙

石板墙上写满的“共产主义社会”大字

那是很热闹的晌午，村民们在院子里分粮食

按人头分，大人平等，小人也平等

只要是活的，都有一口吃的。只要是人民，都是为人民的

后来啊，粮食用马驮走，一担又一担的公余粮

奶奶，你的背弯了。我记得那头饥饿的老牛

你经常在清晨吆喝着它走出牛圈，春天的草多绿啊

它的嘴边还有着长长的胡子，我在厢房楼口给它拨过几根

它疼得鼓着眼睛向我吐口水，一身的口水，怎么都擦不干净

奶奶，那头老牛在你走后，也被牵走了

我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或许是屠宰场，或许被熬成了汤

或许它自己也不知道，它的一生都在耕种、吃草

那个属于你的房子，那个考上秀才的老祖宗亲手建的房子

现在空空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梦见燕子归来

梦见一位白胡子老人，他给了我半卷书，不知道是不是他

空掉的还有很多房子，空掉的还有很多村庄

他们都搬到城镇了，他们搬到城镇后

又和村里的人一样，外出打工。生产队早就不在了

想不到吧！过去打得头破血流争的一亩三分地，现在都荒着

现在的粮食可便宜了，一个月的工资就可以买两年的粮

过去天天吃的包谷饭，现在用来喂鸡或者喂狗

家里的狗挑食，它喜欢像人一样吃肉，人喜欢吃的更多是野菜

那些野菜你都知道，以前你经常割来喂猪或者喂牛

现在的疫情结束了，出门打工的人更多了

那些离开村子的人，那些在他乡走丢的人，就像

俄罗斯的导弹在乌克兰的土地上轰炸后无家可归的民族

村里的寺庙已经少有人供奉，田里的草更茂盛了

我多想养一头牛啊，让它将杂草除尽，让它翻出新的土地

我多想让梦中的那位姑娘，那位心甘情愿和我耕种的姑娘啊

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让我重新燃起炊烟

她让我想要将老房子的石板墙重新刷上红色

奶奶啊，请原谅我的一无所有吧，一无所有的不只是我

五叔是幸运的，六叔还没有成家，全天下数不清的大龄单身男女

国家在鼓励着人们生儿育女，可是房价很贵

幼儿园很贵，奶粉很贵，尿不湿很贵……工作就业难，男人比女人更难

前天五叔告诉我，他一家人一个月的五保户扶贫款

只够给第三个孩子买一个月的尿不湿

他出门的时候要顺带收些废品，他要供两个孩子上学

还要交医保，现在的医保涨了，一年比一年高，它已经变成了商业

真正的穷人已经交不起了。我也没有交，口袋里空空的

心里想着小病挨一挨就好，大病死了就死了

就像这地上的蚂蚁，它们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在哪里

哦，不，我不该说这些，我不该让你坟前刚长出的青草感受到秋的凉意

我应该陪你看看这天边的夕阳，让风的声音轻一些

让空中飞过的鸟群带回在日落前走丢的子民

让夜晚的时候，月亮能够将它的光洒满大地

它曾经照亮过几百年前村中的染坊，古老的丝绸文明

它照亮过游子的路，李白诗中的酒，杜甫漆黑的夜，还有我们迷茫的眼睛

奶奶，我要下山了，我是偷偷上山来的

以后我来的时候，会带上纸钱和果酒，还有未读完的诗句

以后一并念给你听，如果我迟迟未来，那一定是这山路崎岖

风将阴云遮满天空，雷鸣电雨覆盖着大地

这三节瘦竹，它刚好能够支撑起我瘸掉的右腿

它空心，它虚怀若谷，它自知有节，它的骨头和根在泥土深处蔓延

它见过飞鸟，它闻过花开……

它和我站着一起时，它坚硬无比，我很脆弱

我拄着它来，也将拄着它离去

董任之，2023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