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铁架双人床是一个高低架子床,从我上中学起,就一直陪着我,它陪着到我高中毕业,陪着我窝在家里,又陪着我复读重新参加高考,直到我参加工作,步入婚姻的殿堂,娶妻生子。几十年中,它深蓝色的油漆逐渐变成了浅蓝,立柱和护栏的漆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掉落,露出斑斑点点的锈迹,如同老年人脸上的色斑。它陪着我从少年到青年,又从青年到中年,岁月不断的增长,对它的感触也在随着心理的成熟和丰富而有了不断的新认识,它使我认识到一个人平凡的生活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这种幸福,虽然平淡,但却值得你去永远去咀嚼,去感悟,去体味。
铁架床对于我,有难忘的记忆,有过痛苦的感受,围绕着它既有说说笑笑的甜蜜,也有点点滴滴的感动,它陪伴着我度过了数不清的岁月。记得那年我上初二时,我打了弟弟后被他告了我父亲一状,随后父亲用板凳打了我的屁股,我当时疼的哇哇大哭。那时我睡在铁架床的下铺,父亲夜里悄悄来到床边,掀开我的被子,拿手电筒照亮查看我的伤情,他跟母亲轻轻的说:“打的重了,打黑青了。”母亲发狠着说:“受死他活该,谁让他不听话”,我则在被子里默默的流泪。在那时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这样打过我,这可能是最难忘的一次,因为既有身体的痛苦,也有委屈的感动。
那年高考前,因为对高考的无望,不顾父母的反对,我辍学提前踏入了社会,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一种逃避的行为,逃避使我心中变得无比自卑,我逐渐学会了抽烟,并常常在烟雾中麻醉自己。那时觉得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晚上在这张高低铁架床的下铺做有关考学的梦,同学们大多陆陆续续考入各类学校,而自己不知是如何走到今天的这步天地的。有时梦中都会难受到醒来,仿佛有坠入无底深渊之感,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失落,我不知道路在何方,路在哪里,梦醒时分,我常躺在铁架床上吞云吐雾,直到把母亲呛醒,叫我不要抽了。后来我们原先住的平房拆掉后搬进了父亲分的单元房,那张铁架床床也随着跟了过来,搬进了紧挨厨房的保姆间,只是因为空间狭小,铁架床与母亲做饭的案板直线距离仅一米有余。
经过若干年在外打工生活的折腾后,我仍然一事无成,唯一可以自我安慰就是自己还活着,自己还算比较健康的活着,我回到了并不情愿回去的家,又睡到了我久别的家中的铁架床上,我的人生如同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晚上躺在依旧结实如初的铁架床沉思,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一个人的生活不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能够在外靠一技之长生存下去并不算你的本事,而是要真正地朝着你自己的理想不断前进的人才算真正的男人,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能成就一番光宗耀祖的事业的,能够有一份平凡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平静地生活对于一个男人来讲也是一种很大的成功,对他的家庭和他的父母来讲就是一种巨大的幸福。迎着冷眼、讥笑、嘲讽我开始了人生的自我救赎,在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后,我考入了本地的师范院校,开启了一次人生的转变。
师范毕业的第二年,我就娶妻生子了,也过上了普通上班族的平凡生活。记得父亲健在时,双人铁架床上床的床板上贴着早年定购的市场信息报,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报纸逐渐氧化变色,变成了暗黄,床板的颜色由最初的淡黄变成了褐黄,只是比报纸的颜色稍淡了一点;但床板的坚韧度却没有减少,为了美观,父亲在二层的床板上铺上了一层他赶集时买的方格条纹样式的塑料布,起初上面的东西不多,但随着年月的增加,逐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生活物品,包括能用的和不能用却舍不得扔的东西,都拥挤在上面,紧靠墙角的一侧直接把东西垒到了天花板,有陈旧的床头柜、破旧的电视音响,还有母亲卖冰棍时留下的自制冰棍箱和其他各种已经过时不用的小物品;一些常用的手钳、锯弓、改锥、扳手、剪刀、万能胶水、还有用袋子装满的废旧螺丝帽等各种工具类的东西,被放在了床边的空当的位置;最显眼的就是床边的小铁罐装的万能胶,一过床边的时候总有一股轻微的刺鼻胶水味道。我儿子小的时候不懂那个味道是有毒的,有时拿上那个东西拼命想打开,想一探究竟,我跟他说了好多次,他才做罢,但他还是比较喜欢来这里玩的,他跟我抓迷藏游戏的时候,总喜欢顺着双人床的铁楼梯爬上放满杂物的那一层,然后像一只小老鼠一样钻在冰棍箱等杂物的后面,等着我去找他。
我结婚后因为没有新房依旧和父母住在一起,印象里最深的是,每当过年时,母亲在外面厨房炸肉丸的情景,她才炸出,我就打着尝尝的口号,去抓上一把,躺在铁架床上闭着眼睛,细嚼慢咽享用肉丸的香脆可口,往往吃完一把,再抓一把,接连几次,还是意犹未尽。平时休假回家,母亲总喜欢在中午炒几个菜热闹以下,那时的我,下夜班累时,会听着母亲“嚓嚓”的切菜声,在床上闭眼小憩一会;不累时会躺在铁架床上翻看手机,等待美味的成熟,有时还会与母亲聊天,为母亲介绍一下天下大事、国内新闻、明星八卦,每当听到某位明星车祸或者不治之症已不再人世后,她总是表现出扼腕叹息之情;有时我躺在铁架床上还会与母亲争执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印象中最深的一次,不知说起什么事,我说;我跟你谈心只是为了安慰你,给你舒心,要是我不给你宽心的话,你不就憋屈的难受死了,母亲的回答是:要是我不给你做饭,你早就饿死了。我听了她的话后,顿时笑了起来。
我结婚的房子是两室一厅,我和妻子在大屋居住,我的父母则睡在小屋,因为父亲晚上总是打呼噜,有时还磨牙,母亲睡不好,为了母亲有个好睡眠,父亲就搬到了保姆间的铁架双人床上,并且为了自己晚上喝水方便,还在床头护栏和床边的铁楼梯之间绑定了一块厚厚的三角形状的三合板,用以放置他的特有的水杯,秋梨膏瓶,那是他喝完秋梨膏后舍不得扔的瓶子;在床头的两根深蓝的铁立柱之间他绑了一根铁丝,挂着他常使用的两块毛巾,床尾的两根铁立柱之间也绑了一根细铁丝,用来挂衣物,印象里床尾的铁丝上总是挂着父亲的袜子,有破袜子,有缝补好的,还有未穿破的旧袜,还搭着我为他买的棉手绢,那时我记得给他买的手绢他总是舍不得用,总喜欢用破床单布剪成的小方块布条。而在铁架床中间的白墙上他则钉了两个水泥钉,挂上了他喜欢拉的二胡,我记得那时他坐在铁架床铺上常拉《赛马》和《二泉映月》两首曲子,那时我的孩子还小,常常去捣蛋,在他拉时,会突然跑过去胡拉两下,然后迅疾跑掉,父亲则留下一句“这个小捣蛋鬼”微笑的话语。铁架床陪着我的父亲度过了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直到我和妻子买上新房后搬离这里后,他才从铁架床上搬离,搬到了母亲居住的小卧室,而母亲则搬进我们原先居住的大卧室。
父亲自从离开我们后,我有时仍然会回到母亲那里吃饭,那天我依旧躺在铁板床上像以往一样等待着母亲为我做饭,看着上层床板上残留的暗黄色的报纸,我忽然意识到,这是父亲曾经睡了多年的铁架床啊,多少年来,他睡在铁架床的下铺,不在乎它的空间狭窄,也不在乎它的舒适性,一心只想着忙碌家中之事,从我们几个孩子的成家立业,再到看护儿孙的成长,从家中的婆媳矛盾家长里短,再到子女家中的大事小事,没有哪一样他不为之操心操劳,一想到此,我不禁泪流满面。床头捆置的三合板依旧存在,只是没有了那熟悉的秋梨膏瓶子;床头的铁丝和床尾的细铁丝依旧悬挂着,只是空空荡荡,没有了那熟悉的毛巾和袜子;那把二胡依旧挂在铁架床中间的白墙上,只是再也不会发出悠扬的声音了。我心想,铁架床为什么跟了我们家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是跟我们家有缘吗,铁架床见证了我从青少年到青年再到壮年的成长经历,也见证了父母从壮年到老年不断衰老的过程,同样见证了一个平凡之家的变迁和发展历程,而今它依旧挺立如初,尽管深蓝的油漆出现了斑驳脱落的痕迹,但床板依旧坚实耐用,没有被虫子腐蚀掉,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有着坚强而永恒的生命,坚强是因为它是如此的经久耐用,永恒是因为它的形象可能会永远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尚向阳写于2022.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