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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赴晋出关,是秦铁英任盐务公署缉私队长以来的第一次长途护盐,唐仁才对此非常看重,亲自为大家祭酒送行。
唐仁才检查驼队的时候,他的女儿唐燕姝趁人不注意拽了一下秦铁英的衣袖,手掌一翻,亮出一支精巧的左轮手枪,悄声说:“喏,送你,带着路上用吧。”
“哦。”秦铁英一怔,有些手足无措,“唐小姐,这个……不合适。”
“哪儿那么多不合适?我说合适就合适。”
“我不会用这个。”秦铁英这话是真的,虽说这玩意儿搁谁手里都足够形成一定的震慑力,可在他看来则不如冷兵器顺手。与八国联军交战过后,穆师曾多次感叹冷兵器时代行将过去,但他不擅火器,只在教拳时偶尔提及。
“不会用?”唐燕姝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瞪着眼睛看向秦铁英,又“咯咯”地笑,“那这样吧,等你回来,我教你。”
秦铁英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就听队伍里响起洪亮的一嗓子:“起驼喽——”
三十多峰骆驼开始慢慢挪动,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秦铁英对唐燕姝一点头,说一声“再见”,转身上马。唐仁才和毕洛爵立在路旁,秦铁英骑在马上对他俩一抱拳,黑骏马昂着脑袋“得得”跑过,直奔队伍前头……
十二天走过千余里,驼队平安无事。
进入太行山第二天,遇上打劫的“朱爷”,倘若对方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秦铁英出手决计不会留情。然而,朱西声称只劫财不劫命更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打劫还提出只要一半货物;并且他自出面到完全落败,貌似根本就没产生任何心理落差,居然还有心情打探秦铁英练的什么拳种,这让本来挺严肃的打劫变得有点儿滑稽。
想着上午的情景,秦铁英一边走一边笑。
下山很快,天还未完全黑下来,驼队就进了青石镇宾悦客栈的大院子。
青石镇东山山顶的大青石上站着两个人,其中的黑衣汉子收起金属单筒望远镜,瞳孔一紧,目光愈加阴冷,“你确定和他们说扎实了?”
“放心,今晚,青石镇宾悦客栈。”旁边年轻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狡诈,额头上的几颗麻子都跟着跳动起来,他小眼睛一转,“那个……还要等到今晚事成之后么?”
“噢,不用。”黑衣汉子的眼角跳了几下,突然冲年轻男子身后吼道,“谁!?”
年轻男子不由转头去看,发现身后没人,刚转回脑袋,黑衣汉子对准他一挥手,“嘭!”一声闷响,他的喉管处喷出一股血箭。
黑衣汉子神情阴鸷地看着他,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年轻男子圆瞪双眼看向黑衣汉子,两手紧紧捂住伤口,想说话却说不出,一张嘴,鲜血就不断地从指缝汩汩涌出,喉咙里“咯咯”响了几声,身体瘫软下去。
未等年轻男子倒地,黑衣汉子上前抬起一脚将他踹下大青石。看着对方滚落进下面的灌木丛里,黑衣汉子等了一会儿,见灌木丛里没有任何动静,转身钻进了松树林。
秦铁英背靠一卷棉被,半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笃!笃!笃!”
有人敲门。
“谁?”秦铁英闭着眼问。
“秦爷,是我,老丁。”
秦铁英坐起身来,“进来吧。”
门开了,老丁站在门口,端着四个精致的热菜和一壶酒。
秦铁英说:“一会儿下去吃就行。”
“不不,秦爷,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儿意思。”老丁低眉顺眼地笑。
“呵呵……”秦铁英笑了,“老丁,用得着吗?”
“要不是秦爷保全,我老丁的脸今天可就丢大发喽。”老丁一脸的郑重其事,转而也笑,“今晚我陪您喝两杯。”进屋把菜摆好,又要斟酒。
秦铁英说:“酒不能喝。”
“那怎么好呢?就一壶,就一壶。”老丁还要倒酒。
“老丁,不喝酒。”见老丁有些尴尬,秦铁英遂道,“等回去,我请你喝酒。”
老丁喜道:“那好,那好,秦爷,那咱们就……吃饭?”
秦铁英坐到桌前,示意老丁坐。
老丁说要两碗面,开门喊一嗓子:“伙计!两碗烩面。”
“好嘞——”客栈伙计回应。
饭后,老丁把碗筷和剩菜收拾利索,沏一壶热茶,“秦爷,那我回去了,您早歇着。”
秦铁英跟老丁一起出门,到后院查看一遍驼队,去马棚看看黑骏马,又挨个房间和同行的伙计打过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客栈伙计送过来一桶热水,秦铁英一边喝茶一边烫脚,一直烫到鼻尖微微出汗,洗漱一番就上床躺下了。
“咴咴咴……”
半夜时分,马棚方向传来一阵马嘶,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铁英一个激灵醒过来,是黑骏马!
他顾不上穿外套,摸黑起床,悄悄蹬上短靴,轻轻抓起枕边雁翎刀,放轻脚步走到窗户旁。窗外除了风声再没有其他任何动静,秦铁英却明显地感觉到门外有一股杀气,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向门板。
“咔!”
门栓微微一响。
有人!
秦铁英定睛看去,微弱的夜光下,门栓正在轻轻地拨动。
“呛!”
“喀嚓!”
“啊!”
闪电般的一霎那,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秦铁英的身影已经贴到另一侧门后的墙壁上,雁翎刀垂在手里,一串血珠慢慢地从刀尖上滴落……
“咯吱——”
门开了。
门外,一个手握短刀的汉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鲜血从他脑门的一道刀口里不断地涌出来,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大滩血迹。
这个家伙到死都没料到秦铁英已经惊醒,并且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趴在门缝上正聚精会神地用短刀轻轻拨动门栓,秦铁英拧腰调胯身体一转,步未落地刀已出鞘,“呛!”雁翎刀对着门栓外斜劈出去。这一刀“喀嚓”劈裂门板,深深地劈过他的额角、右眼、鼻梁和左脸,他一声惨呼倒毙在地。
黑骏马又嘶鸣两声,其它几匹马也跟着叫起来。另外几个屋子的人被惊醒后,低声吼了几嗓子,拉开房门。
“抄家伙!”秦铁英冲外面吼了一声,斜着身子向外一窜,像一支箭斜射出去,身子就势一转,背靠到墙根上。有的房间已经亮起灯,院子里被照得一览无余,他急忙喊道:“别掌灯!”
“嘭!”
一声闷响。
秦铁英话音未落就感觉右胸一麻,一阵疼痛穿透前胸,瞬间向四周撕裂开来。他咬着牙呻吟一声,双手拄着刀柄,靠着墙慢慢坐到地上。
墙外亮起一片火把,大门推开,呼啦啦涌进来一群提着各种兵刃的家伙。
刚刚冲出房间的几个人定住了,老丁带着哭腔喊道:“秦爷——”
秦铁英提起一口气,大声道:“都回去!守住门。”
大家面色紧张地握着兵刃,慢慢退到门口。
几个陌生汉子走到秦铁英面前,其中一个白净男子举着火把照向秦铁英。
秦铁英抬头冷冷地看他一眼,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滚落下来,他整个前胸已被鲜血浸透,身体却是纹丝不动。
白净男子看到秦铁英手里的雁翎刀,对着为首的络腮胡点一下头。
络腮胡道:“老二。”
一个灰衣汉子从络腮胡身后走出来,向前一步,举刀对准秦铁英当头劈下。
秦铁英身体一拧,雁翎刀反手一撩,接着手腕一翻,斜抹一刀。
“嗷!”灰衣汉子惨呼一声,右小臂被秦铁英齐肘削断,连同手里紧握的钢刀一起掉在地上,腹部同时“噗”地涌出大股鲜血,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前一跪,歪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几下,脑袋一耷拉就断了气。
这奋力一击用尽了秦铁英的全部气力。不等他再动,白净男子手中长剑一挥,秦铁英颈部喷出一股鲜血,他圆睁双眼倒了下去……
白净男子把秦铁英的手掰开,将雁翎刀在秦铁英衣服上擦干净,有两个家伙到秦铁英屋里拿出刀鞘交给白净男子。白净男子还刀入鞘递给络腮胡。
“走!”络腮胡招呼一声。
一群人呼呼啦啦走出客栈大院,飞快地离开了镇子。
“秦爷!”
“秦爷!”
屋子里的人纷纷冲出来,奔向秦铁英。
黑骏马声声哀鸣……
古朴的院落里是一棵高大粗壮的老柿子树,树叶即将落尽,一盏盏红灯笼般的柿子挂满枝桠,像无数簇火焰在深秋的天空里尽情燃烧。老柿树残存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一位老人在絮叨着往事……
树下的磨台上,一个白瓷彩花的茶壶散发着热气,几个斟满茶水的粗瓷小黑碗一字排开,茶香氤氲。树旁的空地上,两个十几岁的男娃子正在站桩;磨台旁端坐着一个华发黑衣的老人,他慈祥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俩男娃子。
——这是燕赵大地、直隶深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
村外田野里散落着几片尚未收割的高粱,远处的青山和村前的小河比往昔清瘦了许多。幽蓝的高空里凝结着几团白云,远山之上有雁阵刚刚飞远,又是一声雁鸣,一队大雁从村子上空缓缓飞过……
天地间弥漫着一片深秋的寂寥之气。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
古老的燕赵文化造就了世代相传的燕赵侠风,邯郸游侠之“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处报仇身不死”,燕地刺秦荆轲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一曲曲高亢壮烈的燕赵之歌,铮然天地间!
《隋书·地理志》云“悲歌慷慨”、“俗重气侠”、“自古言勇敢者,皆出幽燕”。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在《送董邵南序》写道:“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不仅大学士苏东坡曾赞叹“幽燕之地,自古号多豪杰,名于图史者往往皆是”,曹操在占领冀州后也曾感叹“河北义士何其如此之多也”。
清光绪二十六年,英、法、德、美、日、俄、意、奥派遣联合远征军侵华,燕赵、京津武林志士投身义和团抗击八国联军。形意拳大师、“霹雳神手”穆振东随大师兄李存义提刀上阵痛杀洋兵,夜袭天津老龙头火车站时,一柄雁翎刀杀得守站俄兵肝胆俱裂。李存义弟子傅剑秋在《形意真诠·跋》中记载了形意拳先哲的壮举:“庚子之岁,八国入侵,洋兵到处掳掠、奸淫烧杀,民不聊生。当时有血气者,号称义民,奋起反抗……先生每战必先,勇猛杀寇,血透重衣,尤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一役,摧枯拉朽。洋兵披靡,遗尸盈野,弃械而窜,时人称快……”义和团运动失败后,西方列强和清朝政府悬赏缉拿李存义、穆振东等形意拳弟子,群豪避难山西太谷。
在同盟会的支持下,李存义与其师弟“闪电手”张占魁于民国元年在天津创办北方民间最大的武术团体——中华武士会,同盟会委派燕京支部委员、李存义门下弟子叶云表任第一任会长,李存义任总教习。不久,李存义接任第二任会长兼教务主任,亲自教授形意拳。
此时,穆振东已归隐直隶深县老家,务农闲隙将收养的乱世孤儿秦铁英、黄石山、陈诚桢三人培养成为搏杀高手。
一年前,山东海曲县盐务公署新任总办唐仁才赴任途中遭遇劫匪,幸得秦铁英出手相救,秦铁英被唐仁才带走聘做盐务公署缉私队长。二弟子黄石山和老三陈诚桢侍奉穆师左右,务农闲暇就去镇上做工,穆振东则调教着邻居家的几个娃娃练拳玩儿。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郊外传来,老人眼睛微微一眯,心道:“两匹快马,蹄声凌乱,该是经过长途跋涉了。”马蹄在村头停留片刻,复又响起,竟是奔着这边来了。
老人端茶喝了一口,茶碗还未放下,马蹄声在门外骤然停止。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一个男娃子看向老人,老人点点头,男娃子快步过去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两个青衣汉子,其中一人操着鲁东南口音问道:“主人在家吗?”
男娃子还未回答,老人放下手中的茶碗,说:“请进吧。”
两个汉子并不进门,而是站在院门朝老人抱拳施礼,道:“敢问老人家在山东海曲县盐镇有亲戚吗?”
“嗯?”穆振东注意到两位汉子的腰间各束一条白色麻布,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脚下一个不稳,伸手扶了磨台一下,快步走到两个汉子面前,“铁英……?”
“穆老师傅。”两个汉子当即跪在门口。高个汉子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方白色麻布,双手擎过头顶,“秦爷……他驾鹤仙去了。”
穆振东迟疑片刻,慢慢伸手接过白布,沉声道:“起来吧。”转身缓缓地走到磨台边上,久久未动。
“唉——咦!”
蓦地,老人胸腔里冲出一声夹杂着悲愤的断喝,右手一沉,按在磨台上。
“叭!”
一声轻微的脆响,一块铲头犁大小的磨台石登时裂下,“嗵!”落在地上。
门外两个汉子惊得张大嘴巴,半天没合拢。
穆振东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请进吧。”回过头来,见他们有些为难,又恍然道:“噢,对不住了。”老人到院墙角拿着铁锨进了堂屋,从灶膛里铲了一些草木灰,在院子门口撒出一条线,说:“进来吧。”
两个汉子拴好马,跟在老人身后进了院子。
两个男娃子已将地上那块磨台石搬到墙根,把凳子摆在磨台前,重新倒了两碗茶水,退到一边。
“坐吧。”老人向两位汉子示意,转脸对俩男娃子说,“你俩去,把你们二叔、三叔叫回来。”
“哎!”俩男娃应了一声。
老人道:“什么也别说,就说我让他们赶紧回来。”
俩男娃子说声“知道了”,小跑着出门去。
穆振东慢慢转过身来,向两位汉子问起秦铁英。
高个汉子介绍自己叫安平林,矮个叫胡日升。两人将秦铁英在太行山遇害的情况说给穆振东听,并一再说唐仁才震怒,盐务公署已经致函河南请求倾力剿匪。高个汉子说,盐务公署一接到消息,唐仁才随即遣他俩赶往深县报丧,路上走了两天,按照海曲县的风俗,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从太行山到海曲县,走了几天?”
“紧赶慢赶,走了五天吧。”胡日升回答。
“五天,时间不短。”穆师沉声道。
“嗯,路上颠簸,也是怕委屈着秦爷,所以走得慢。”安平林接过话头,又嗫嚅道,“护盐的弟兄们为保全秦爷,散了几坨盐填充的棺材……”
老人抬手用手背擦着眼角,鼻腔中“吭吭”冲出几声啜泣。
一阵疾劲的脚步声自远及近,“来客人了。”墙外话音刚落,院门就被推开了。
“师父。”
“师父。”
黄石山和陈诚桢一前一后进来。
看到两位来客的腰上束着白色麻布,没等穆振东和客人开口,黄石山张口就问:“两位这是……?”
两位客人站起身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山子,诚桢……”穆振东抬头看了两个弟子一眼,又招呼安平林和胡日升,“你们坐,你们坐。”
黄石山和陈诚桢一看穆振东的眼睛,脸色骤变。“师父!”他俩同时把目光转向安平林和胡日升,黄石山几乎是一声低沉的怒喝,“怎么回事?”
这两位哪里还坐得住?
“山子!”穆振东沉声打断黄石山的话,“这两位是你们大师兄的同僚,是客人。”
黄石山和陈诚桢大致猜到了两位客人的来由,眼圈霎时就红了。
“你们大师兄……走了。”穆振东说完,“吭吭”的哭声一直硬生生地憋在胸腔里。
黄石山痛苦地闭上眼睛,双腿一跪,哭道:“师兄——”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陈诚桢也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哭出声来。
俩男娃子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看着这一切,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黄石山和陈诚桢的哭声渐弱,安平林和胡日升上前挽起他俩,不断地劝慰二人。
“山子,送送客人吧。” 穆振东低声道,又对安平林和胡日升说,“谢谢你们。”
两人忙不迭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走出院子,安平林和胡日升牵着马朝黄石山、陈诚桢拱手告别,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师兄弟俩转身回到穆师身边。
“诚桢。”穆振东低着头,抬手指了指磨台上的茶碗,“你去吧。”
陈诚桢拿起安平林和胡日升用过的茶碗,走到院门外,一扬手,一个茶碗飞出去,落在四五丈远外的水沟沿上,再一扬手,另一个茶碗疾射过去,“啪!”一声脆响,两个茶碗碰得粉碎。
晚上冷锅冷灶,师徒三人均无心吃饭。送走最后一拨邻居,黄石山关上了院门。
东里间的炕上,穆振东盘坐炕桌前沉声不语。
陈诚桢从竹席上折下一段竹篾,挑挑油灯芯子,屋子里亮堂了不少。
黄石山挑帘子进来,说:“师父,给您做碗吃的吧。”
“不吃了。”穆振东道,“你们饿就吃点儿。”
黄石山和陈诚桢同时道:“我们也不饿。”
“嗯。”穆振东低声道,“你俩明天就动身。”
“好的,师父。”两人道。
穆振东抬头看着两个弟子,吐出四个字:“去——太行山。”
“好的,师父。”黄石山、陈诚桢齐声应道。
“不管这匪是不是官养的。”穆振东斩钉截铁地说,“就算不是官养的,报仇,也轮不上他们。”
黄石山和陈诚桢点点头。
“当初让你们大师兄去盐镇,原本是为你们以后都有个谋生的活计。”穆振东慢慢地说。
经历庚子之乱后,穆振东这一辈武林豪杰意识到热兵器时代已经到来,“在枪炮面前,人基本上冲不过去,活生生的人提着刀枪往前冲,半道上就被轰没了。”拳术可以传承,但已经很难用于安身立命糊口营生。“三百六十行,难抵一盐商”,半年前,盐官唐仁才提出带秦铁英去盐镇,穆振东当场就答应了,临别把自己一直使用的雁翎刀送给秦铁英。穆振东希望秦铁英在盐界立足,再把黄石山和陈诚桢带出去。
穆振东这一初衷,不可谓不为弟子谋远虑。
盐,乃天下财赋。
古代中国所征收之赋多为田赋与丁赋。自齐国名相管仲首创“官山海”开始,国家开辟了第二个财赋之源——“盐铁之赋”,《管子·轻重篇》记载:“十月始正(征),至于正月,成盐三万六千钟。……得成金万一千余斤。”为齐桓公成就霸业打下雄厚的经济基础。秦国在商鞅变法之后,“禁山泽之原”,因盐赋积聚起来的财力支撑着秦王嬴政长达数十年的统一战争。大汉王朝建国之初曾废除“禁山泽之原”政策与民生息,汉武帝即位后,因与匈奴交战致使国力趋于枯竭,遂任用桑弘羊等人进行“盐铁官营”变革,成为打赢对匈奴战争的财力保障。唐代前期没有实行“盐铁官营”政策,安史之乱后,以盐法变革实现国力中兴,并且在历史典籍中第一次出现了盐赋收入达到国家税赋一半比重的记载。元代统治者对盐赋的依赖性更大,“国家经费,盐利居十之八”,过度依赖盐赋的税收结构根本经不起盐业生产的任何风吹草动,元末张士诚发动淮南盐民起义,蒙元政权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几支起义军争斗定胜负,之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被赶回大漠之北的命运。明清两代,则重新回到唐代“天下之赋,盐利居半”的格局。历朝历代,国家遇到战争、灾荒、民变需要筹集巨资时,大多以盐赋为主;满清时代的皇帝巡幸、太后生日,甚至都要盐商“急公报效”。
在这样的背景下,对盐商而言,盐,是滚滚财源;对官场官员而言,盐,则是肥差美缺。穆振东指望弟子能在盐界中挣得一家商号或半个公职,也就有了衣食无忧的营生。
一灯如豆。
远处传来一声鸡叫,接着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开始打鸣。
“不早了,回屋睡会儿吧。”穆振东说。
两位弟子答应一声,陈诚桢将油灯端到炕头墙上的土龛里,黄石山把炕桌搬到炕前倚着墙放好,跟穆师说声“师父您也早休息”,两人退出去回到西里间。
一早起床,师兄弟俩一人烧饭一人打扫卫生,里外简单收拾一遍,把饭热在锅里才出门。去镇上备好马匹、干粮,回来的路上经过邻村又把做工的工钱结了。到家时,穆师正好把饭从锅里端出来。
用完早饭,黄石山伸手要收拾桌子。
穆振东说:“山子,别收拾了,你们准备一下,上路吧。”
黄石山不听,和师弟一起麻利地把桌子收拾干净,洗碗刷锅,里里外外看了两遍。洗手洗脸后,又给穆师沏了一壶茶。
“师父,那我们出发了。”黄石山说。
穆振东起身往门口走去,黄石山和陈诚桢提着包袱跟在后面。门外的槐树下拴着两匹马,师兄弟二人把包袱挂在鞍桥上,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穆振东仰脸叮嘱道:“凡事小心,早些回来。”
“知道了,师父,您照顾好自己。”两人一抖缰绳,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