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退为进（组诗）

董欣潘

雨后大地归于寂静

一场大雨过后

天空重新回到了瓦蓝

一道彩虹架在天地之间

一束光刺破云天，又从树枝的空隙

泄漏过来，洒在一池水中

水光浩荡，仿佛神动了一下手脚

我看见一片叶子随风飞舞，飘落

在水面轻轻晃荡了几下

像神摸顶，复归于安静

一把斧头

越来越不利索，一点都不像从前

锻造的锐志，锋芒毕露

面对一堆木头，在利斧之下

它们很快化整为零，劈成的柴片

重新被码在院墙一角

岁月不饶人啊，即使是一把壮年斧头

也躲不过时间这支锤子的敲打

成为一件迟钝而无用的弃物

但它不认命不死心又能怎样

残破的如掉牙刀囗

已经咬不动任何东西，而某个夜晚

我的老父亲挥动着它劈柴

当他用尽力气对一根木头猛劈下去时

我听见它发出空洞又沉闷的声音

仿佛来自父亲内心深处

那声有气无力的叹息

以退为进

有一种步行叫作以退为进

它与这个世界保持反方向的联系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每后退一步

拥挤的世界就宽阔了一分

人类就因此更接近真理

那年开春，在一块“井”字形的田地上

我看见父亲一再俯首、弯腰

水光晃动，他低矮的身影摇摇晃晃

一边插秧，一边后退

那块水田并不规则，但在父亲手中

码出的秧苗，横竖笔直，错落有致

我想，父亲一直用以退为进的方式

与这个尘世发生关系，后来

又以这种方式退出生活的秩序

金光寺

寺前小山冈是一片面南的茶园

茶叶葱绿而安静，往前去

是一排松树或樟树

再往前是著名的港湾，冬日下

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

新落成的大桥横跨两岸

擎天的柱子像两把剑直插云霄

云压得很低，似乎过往的车辆

从云层里穿过，车里的人

只要伸手就能扯下一朵云

戴在头上，当作天赐的礼物

我离开金光寺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等待一枚叶子，轻轻地飘落

修水库那一年

那一年大队修建水库

父亲在库区里采石

从山上运下来的毛石，分捡成

大的和小的两堆石头

将大的石头用铁锤碎成小石

用于填塞石墙缝隙

父亲手中的铁锤，每一次高高举起

又重重落下，石头便炸开了花

坚硬的石头发出的脆响

传到山的另一边，弹射出的星火

如一记记闪电，回应铁锤的打击

直至暮色降临，将整座库区和父亲

笼罩起来，那吆喝声如电光火石

击穿了浓重的夜色

年味

那时村庄很小，家很拥挤

田野飘散粮食的芳香

家家户户打年粿，备年货，好不热闹

过年了，母亲用仅有的几尺布票

扯来布料为我们裁剪一件新衣

除夕夜一家人围坐昏黄的煤油灯下

吃年夜饭，而后静静等待新年的到来

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爆竹声

欢乐地炸响，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火光照彻了半个村子

这样持续了大半夜。天终于亮了

大年初一，风还有些冷

我们跟随父母走进祠堂，毕恭毕敬

在祖先的神位前，俯首，祭拜

我平生暗下了第一个宏愿

掌灯者

喜欢夜晚，隐形于黑暗之中

掌灯者手持一盏灯

毫无目的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微弱的火光缓慢移动

悄悄撕开夜的帷幕

一盏灯落入一个巨大的窟窿里

火光闪烁，如刺出一把利剑

将黑夜斩成碎片

无声的咬杀像从前的默片

火光向前移动，黑暗往后退却

而掌灯者投在大地的影子

仿佛一个主宰，光明和希冀

掌控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