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终于落地(组诗)
董欣潘
遗憾
大半辈子都在台面上演戏
他一出接一出地演
那些帝王的、将相的、风流才子的,占山为王的
因为入戏深
演一个,活一个
但,他有一个遗憾:
演了那么多角色,唯独没有演好自己
以至现在的日子
仍过得漏洞百出
石头终于落地
在一座山的突出部
一块石头陡峭地守着孤独
过往山风为之胆战心惊,大呼小叫
偶尔有山羊或鹰隼蹲伏在石上
在它们眼里,世界空阔动荡
在它们脚下,人世摇摇欲坠
某一天暴雨突然降落,石头滚落悬崖
那一刻,大山发出一声吼叫
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
终于脱离了危险
一米之距
社交最好的距离
莫过于保持一米之远
我们的间距刚好隔开一个人
于是,风也有了
自由穿行的空间
多好啊,一米长度简直就是
天设地造的最佳间距
就连病毒也无法暗动手脚
一如幸福、爱和梦想,暗藏其中
而世界因此有了回旋的余地
豹子落入人间
突然从动物园逃出来
窜入人群,一种恐惧弥漫
极端的危险性隐伏人间
像一个人不小心掉落动物园
看上去,每头动物和人一样
有如惊弓之鸟,或似绷紧的弓箭
随时都将射出心中的利箭
而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
孤单逃窜,无处躲藏
仿佛每个人的眼神都是一柄利刃
寒光闪闪,仿佛这头豹子
是一个与生俱来的仇敌
可怜的豹子,它只是误入歧途
便散失了在丛林中的威猛
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样一个结局,令豹子和我
都始料未及
生锈是一种生活的技艺
没有一块铁是不生锈的
在某一刻,它将时间堆积的铁锈
借用打铁人之手一一卸下
也将陈年累月的旧事
从心头放下。放下即是舍得
舍不得自然是放不下
舍不得必然心有纠结和余悸
与世间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
生锈是一块铁生存的一种技法
类似于隐身术,一个好刀客
要有深藏不露的功夫
他伺机而动,如一块铁
在烈火中脱去锈衣,经锤炼,历淬火
生成刀光与剑影,它带着锋芒
和刀客一同重出江湖
令对手未见刀身先闻风丧胆
孤独的斧头
墙角一把斧头
已遗落多年不再使用
斧身锈迹斑斑,但在一盏灯下
晃亮出冷艳之光
我忆起昔年的日子
和它曾有过的无限风光
斧头挥动
一棵老树砍断了头
一根竹子削去皮肉和枝叶
一块木头飞溅出
雪花一般的木屑
我断定,世间尚未有一个人
能扛得住时间这把利斧
枪的遐想
当一杆枪向远处瞄准
其实是一个人动了杀生之念
当一粒子弹被推进枪膛
它的命运与速度捆绑在一起
也和枪手的心思发生了关系
子弹安静地呆在枪膛
像一个战士隐蔽在猫耳洞里
静静等待指令,这个时候
只要扣动板机,一种先声夺人的声音
便呼啸而出,直指目标
有人说,一杆枪的遐想
就是一粒子弹的遐想
就是枪手对猎物的遐想,现在
他重重扣动板机,“呯”的一声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应声倒下
一刀切
人非韭菜,不能一茬茬地割
也不是牲口,不能刨腹剜心
而刀剑,是兵器也是生活的用具
对付敌人,尽可使剑弄刀
招待朋友,小刀切鱼肉,烟火人间情
某日深夜读明史,读到永乐朝这一节
惊恐于大儒方孝孺被诛十族
读出一身悚然与冷汗
窃以为,从此后世间再无什么刀功
可以比一刀切来得精准、快捷
更具杀伤力
一刀切下去,腰身斩为两截
一刀切下去,史书断成两半
那一夜,我从故纸堆里翻出
“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这句文字
看见黑暗中的朝代
惊悚于一把刀,和它的一刀切
一个人的美名
将一只跛脚、颓废的鸭子
当作一把新刀开刃的祭品
当我活捉它时,看它多么恐慌,左躲右闪
高一声低一声的不停悲泣
几乎是哀求,试图想让我放过它
这怎么可能呢?一把新刀
开刃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新刀必须见血,以鲜红的血滴
喂养它尚未见过世面的刀身
滋养它的骨胳,滤去锈迹与浮躁
成就它一身冷酷
和那一腔如虹的气势
鲜血养活一个人的性命
亦可以培养一把刀的灵性
一个人锻造一把绝世好刀
一把好刀成全一个人美名
至于刀下有多少冤魂,它从不记得
空谷
空谷是一座山空出来的部分
每次我站在峰顶眺望山谷
我喊出去的声音顺着山谷四处飘荡
仿佛又被风拉动到很远的地方
那时我年轻,喜欢周游世界
乐于站在某座山的顶巅
眼前是空谷,对空下去的部分
怀有特殊好奇,怀疑那是天空对大地
动了手脚后现出的一个留白
时间在天地之间盘桓
时有阳光明丽耀眼,化出七色彩虹
时有云雾翻卷,缥缥缈缈
风起云涌的气势,煞是好看
有那么一阵子,我听见从前
喊出的声音,顺着山梁弹出余音
似有万千气象从空谷滚动而过
一轮明月
明月并不总是高高在上
它有时从天空下来
在山顶踽踽独行
有时蹲在一棵老树的枝桠
或一个人的头顶,凝神张望
它蹚过一片海,一条江河
或是一湾小小的水池
跟荷花和水草在一起
苍穹浩瀚,山川静谧,时光不老
一轮明月度过苍茫的天涯
像一粒明星,穿破浓厚的云层
在大地上回光返照
被摆渡的宿命
一条船出没于大海大江大河大湖
风浪是常有的,被颠覆的命运难于避免
船上的人:艄公或水手
与这条船构成命运共同体
风平浪静时,水中可见日月星辰
云山倒影,飞禽与猛兽的鸣叫映现出来
有时风急浪高,世间的万象消失殆尽
只有船在凶险的风波中一次次迎向追杀
江湖偌大,江山美不胜收
但一条船也有被摆渡的宿命
立春日
想起古人在这一天
知县大人亲率同僚到城东郊外
去迎春
他一手扶犁,另一手牵绳、扬鞭
他要亲手犁开一丘田地
还要祭土地,祈谷神
而乡民们忙于春游,鞭打春牛
准备了好多春饼,称为咬春
这一日,我在一卷古籍里
偶得一缕春光
鼠曲草
三月田地里长满开着细碎黄花的鼠曲草
春风轻轻摇曳。那是清明节
母亲总要采摘一些回来
将它制成鼠曲粿
先在泉水里浸泡、洗净
剔除粗枝败叶,摘掉根茎
放在太阳底下凉晒,去掉水份的鼠曲草
萎缩成了干花,母亲将它捣碎
绿色的粉末和着糯米一起蒸煮
然后倒入石臼反复锤打,反复锤打
直至打制成为一种草绿色
柔嫩劲道,芳香可口的鼠曲粿
它通常先用作祭祀祖先或神灵
而后,再赏给我们这些小神们
以为
以为制造了钟表就控制了时间
以为不睁开眼睛世界并不存在
以为掩住了耳朵便没有了谎言
以为人是万物主宰听凭他调遣
以为水与火互不相容
但一块铁的介入让两个仇人
彼此获得了和解,成就了刀剑的梦想
以为面对一张苍白的纸张
像一个孤独的人并不打算说点什么
其实有许多不得不说的话和理由
但羞于动手和启齿罢了
以为,睡觉就是一个人
偷偷遛出喧嚣的尘世短暂的休憩
偷偷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世界
就是一个人悄悄躲避死神的追杀
以为这样悲伤就离远一些
喜乐就会靠近一些
钟表走过的时间一直重复着
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