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曲粿
三月,田地里长满了
开出细碎黄花的鼠曲草
在春风中轻轻摇曳。那是清明节
母亲总要采摘一些回来
用于制作鼠曲粿,它们在泉水里浸泡
清洗干净,剔除粗枝败叶,摘掉根茎
放在太阳底下凉晒成干花
母亲将它们捣碎,绿色的粉末
和着糯米一起蒸煮,然后
倒入石臼里锤打,反复锤打
直至打制成为一种草绿色,柔嫩劲道
芳香可口的鼠曲粿
在我故乡,它是一种传统的美食
通常会先用于祭祀神灵或祖先
而后再赏给我们这些小神们
挖地瓜
那是九月,天空瓦蓝,飘过几朵白云
父亲早早起来去山地挖地瓜
他一肩挑着箩筐,一肩扛着锄头
出没于晨光里,此时山上
除了父亲,暂时还没有其他人
只有几只山雀在松枝间跳跃
不时发出愉悦的鸣叫声
父亲要将自留地里的地瓜挖回来
他默不作声地挥动锄头
翻出的新土带出红褐色的地瓜
个头饱满一连串,像一家子
它们被父亲悉数装进箩筐里
挖累时,他会坐在一块石头上
小憇片刻,烧一锅旱烟,看几只蚂蚁
在一个洞穴前进进出出,不厌其烦
搬运过冬的口粮
乡村记忆的一部分
入秋,父亲扎了几个稻草人
放在田间,它们拥有七尺之躯
装扮成各路英雄,替我们
看护即将收割的稻谷
夜深了,小狗们在黑暗处狂吠不停
稻草人不会叫,也不具备狗的机警
但它忠诚,在静默中守卫一片稻田
一次次吓退麻雀,田鼠或大灰狼
那些年,我们在乡下劳作
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布谷鸟为邻
秋收后的一个天色幽蓝的夜晚
像那些劳碌一天的人们
父亲喝过二两老酒
扛一把竹椅子,坐在后院
吧嗒吧嗒的抽着水烟
在轻飘漫绕的烟气里
消受一天最后的余光
那时,从稻草堆中飞出几只布谷鸟
借着光,停留在空地上
觅食母亲刚刚撒下的稻谷
它们叽叽喳喳,像在谈论着什么
这些布谷鸟将巢穴建在离我家
不远的稻草堆中间,作为近邻
我们彼此关照,日子虽然过的清贫、简单
但每一天,充满欢乐和祥和
秋田上想起父亲
你曾说,管好脚下的田地
就是管好自己的命运
不用去理会苍天会不会下雨
即使无雨,稻禾也要生长,也要扬花
抽出自己的穗,结颗粒饱满的谷子
麻雀们总会飞来,不要怪它们
从这一丘地飞到那一片田
它们的糟蹋也是幸福的糟蹋
不要听信风的流言和蜚语
起风了,稻禾迎合着东歪西倒
不要鄙视它们,那只是顺势而为
它们的一生已顺从季节的安排
守住一亩三分地,就是守住
自己的初心,守护每个好日子
和一个黄澄澄金灿灿的梦
这一生总要遭遇诸多旱涝
天灾与人祸在所难免
要宽容稗子争宠,忍受蚊虫肆虐
做好自己,扛过酷暑就是丰硕的秋天
仿佛是夏天
墙是老墙,一半石砌,一半土筑
屋是老屋,瓦片不够时用稻草苫盖
那些年,依附墙上的多是丝瓜与苦瓜的藤蔓
还有金黄或白色的花朵,而后
一粒粒新结出的瓜蒂,便从墙壁垂挂下来
清早或傍晚,母亲总要浇水,松土,拔草
理顺长歪的藤子
将几根竹子插在墙边搭一个棚架
以便让越来越葱茏的藤蔓爬上去
放学回家,我总爱跑到后院看它们
用小手指点着花蕾结出的瓜子
数着它们一个,二个,三个
直至手指头不够用,在母亲笑声中作罢
仿佛是夏天,天气炎热
蚂蚁,蜜蜂或飞虫,围着纷纷嚷嚷
秋收
秋田里,母亲和我割稻谷
父亲在打谷,将脱谷的稻草扔到一边
夕阳落山,我们将稻谷挑回家
在收割一空的稻田上
一群麻雀趁着晚风急急飞来
它们翻飞,钻进稻草里
那时星星隐去
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来
仿佛用仅有的光芒
替我们安抚稻茬的伤口
与马铃薯相依为命
一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
永远不能圆最初的梦想
即使与土地相依为命的果蔬
亦然,受制于自然的节气
时也,势也,终究还是命也
忆起从前种植马铃薯、蕃薯的年月
那些挖苦菜、摘野果的日子
依然记忆犹新。岁月不苟
过往已无处可寻
苦瓜记
一生之苦也难及苦瓜
纵然它为美而生,为爱而活
身心是苦的,汁液是苦的,秉性也是苦的
即使经过沸水烹煮,其味仍然苦
仿佛它是为受苦而来
在汹涌澎湃的苦海里苦苦挣扎
在苦不堪言的尘世间苦中修行
而挂在棚架下的苦瓜,摇摇晃晃
一如我在人间,苦中作乐
以退为进
那年开春,父亲在一块水田里
一再俯首、弯腰,水光晃动
他的身影摇摇晃晃,一边插秧一边后退
水田并不规则,但在父亲手中
码出的秧苗,横竖笔直,错落有致
那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步法
与这个世界保持反方向的联系
是否意味着我们每后退一步
拥挤的世界就宽阔了一分
人类就因此更接近真理
我想,父亲用以退为进的方式
与这个尘世发生关系,后来
又以这种方式退出生活的秩序
下雨天
下雨了,父亲搬出砍刀、镰刀
在磨石上磨,像抢救一件失忆的铁器
砍刀在他手中已经用旧
像他失去锐利而迟钝的样子
先用雨水润滑
后用汗水与血水
反复用力,磨,磨,磨
仿佛要将时光收走的锋芒
磨出来,把它重新打磨成一件
对付命运的锐器。那些年
生活逼得父亲不断挥动砍刀
即使难缠的荆棘也不想放过
白鹭村旧事
北山多石,路陡,坡峭
从前的一支山溪链子一般
挂在我童年的时光里
太阳时常炫耀,光晕五彩斑斓
幻化成乡村古朴、纯粹的景象
南山靠近海,坡平,路缓
多草木的山地,有我父母的
一亩三分地,春来种土豆
盛夏时紫色的茄子,浅黄的丝瓜花
摇曳在海风中,金灿灿的
稻子映现着丰收的光泽
如今,我已离开多年
白鹭村旧事,像一串串
风干的农作物,在记忆里枯萎
尚不知现在的土豆,南瓜
和蕃薯兄弟,它们过的好不好
冬天的记忆
冬天即将来临
父亲将山上伐下的树木扛回家
取出上好的木料
准备为弟弟打制傢俱
又将剩余的木柴码在一起
堆放在院墙一角,用于过冬。那时
苍穹冷寂,一轮明月独自
行走在万米高空
冷眼看着我们
月光奢华,从我家墙头
一直铺展到
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飞鸟的影子
仲夏一个午后路遇一棵杂树
枝头挂满一种极为细小的果子
透着光泽,金黄而绚丽
一只鸟儿从枝上伸长脖子
努力往下啄食果子,而后又飞来
一只小鸟径直栖落在果枝间
先用小小的喙啄啄这粒又啄啄那粒
似乎在精挑细选,并不时
振动翅膀作欲飞状。那里临海
我听见海浪扑打礁石的声响
在动静之间,两只小鸟一前一后
离开了果树,越来越小的
影子化入海天一色
电线杆
在偏僻的田间或谷地上
矗立着一根根电线杆
接二连三排列开去
像一群肩头扛着电线的村里人
一路奔波,远远望去
它们像套着命运的绳索
并不迟疑。在某个村子的转弯角
我看见电线杆上贴满各色广告:
寻人启事,重金求子,身处绝境
身怀绝技,寻花问柳,包治百病
五花八门,我对这些信息并不感到讶异
它们只是俗世的一部分
电线杆作为现代文明的一条路径
在乡野间,有时飞来一只小鸟
有时也悬挂着几枚羽毛,或者几滴雨水
闪着光,而那些广告似乎
搭上输送光明和温暖的电路
一路运送人间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