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是一剂药（组诗）

春天的引信

无法跟一只乌鸦比黑，也不能

和一场雪对白，凡事都有异数

闷热的某个三月午后

一场雨隐藏在阳光之后

人群中，一个堆满笑意的人

恭维春光无限美好，但他不知道

你和苦难的日子讨价还价

公平的秤砣却总在生活那一边

在万花盛开的春天里

埋着一个死亡的引信

荒园忆

旧房子挨着山脚，藤蔓密密麻麻

爬满老旧的门窗，先前低矮的院墙内

有一小块菜地，如今杂草丛生

残花间，翻飞和穿梭几只蝴蝶与蜜蜂

新雨过后，草叶上水珠有青绿的光

在风中忽闪，有那么一阵子

那些光亮会投射到土墙上

一如旧影浮动，斑驳的痕迹

时光在变迁，而后消隐

风过草木，仿佛故人清谈

草帽歌

麦秸秆，马兰草，棕绳或竹篾

也可能是稻草，编织成草帽

是农妇、村姑，亦或是某一位尚不经世的

少女用心编织而成的草帽

那些年我的父亲和母亲戴过

我当农民和渔民的兄弟戴过

有一年在一座老宅院的墙壁上

我看见一顶破旧的草帽悬在斑驳的光中

一株绿植从草帽里伸出手

将有些倾斜的春天扶了扶

夏秋之交

当乌冈栎掉落叶子

有如释重负之感

剩余的枝叶在一阵风中

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树下走过的人猛然抬头

想看个究竟，他看见又有几片叶子

像鸟儿展开翅膀，摇摇晃晃

顺着风，从头顶落下来

有的飘向更远的地方

最终还是落在地上

这是南方的夏秋之交

村人们通常会坐在村口一棵老树下

讲古早的事，孩子们兴奋又紧张

有关天上的传说一个也没记住

记在心头的全是关于鬼的故事

乡土是一剂药

择土而居，逐水而动

乡土是搬不动也是运不走的

依土谋生的人只能拖泥带水讨生活

父亲一生种地，起早贪黑，摸爬滚打

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土地

那是他的命根子

祀奉的神灵是传说中的土地公

那一年，我要远离故土

父亲塞给我一抔泥土

在异乡，我将故土熬成汤水

治水土不服症

石头兄弟

登上一座山，和石头坐在一起

称兄道弟，伸手触摸石头尚留有体温

哟，温暖的石头

它的内心似有一粒星火

将我孤独的心灵点亮

我们并不说话，彼此保持沉默

如两个相识恨晚的故人

风从身边拂过，带走草叶，虫鸣

另有几只小鸟，啁啾着飞向远处

它们身姿灵动并不为我所听见

但每一缕怯懦的声音却令人揪心

此刻暮光暗淡，夜色降临，星光闪烁

消弥了尘世的隔阂，将万物融为一体

路上

曾走过无数的路或桥

窄窄的石板铺就的路基与桥面

宽窄不一，高低难平

岁月过往留下过难以消除的痕迹

走着走着，一些桥成了断桥

一些路，也走成断头路

在久远的年代，人们在断桥上

看风卷残云，听水击千里

而断头路横亘于世道的尽头

时光匆匆，没有可以重返的人生

无路可走时，可铺路，可架桥

或修造一只小小的舟楫

乡土标记

桥是老木桥或石板桥

路是黄土路或砂石路

房是茅草屋或砖瓦房

灶是土灶，锅是铁锅，柴是木柴、荆棘或杂草

烟是浓浓淡淡的袅袅炊烟

水是山泉水，清冽而甘甜

饭是地瓜米或土豆，少量稻米

菜是白菜、青菜、花菜，茄子与豆角

汤是南瓜汤，豆腐汤，但总是清汤寡水

日子是清风明月的日子

鸡犬相闻的日子

牛气冲天的日子

猪声轰轰的日子

羊腥与苦瓜味的日子

鸟雀“叽叽喳喳”的日子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日子

这些都是土生土长的农家事物

构成我一身的乡土标记

和至今挥之不去的乡愁

拨浪鼓摇响黄昏

挑货郎挑着一担货物

半跑半走在乡间土路上

有时穿行于稀松平常的松树、樟树

或马尾松与竹林之间，而有时

又小心翼翼地跨过窄窄的堤坝和独木桥

他步子老迈，颤颤巍巍的身子

因为担子沉重而有些晃动

为了保持自身的平稳

他的两只手一前一后紧抓担子不放

以使晃荡的弧度逐渐变小

进入某个村口，他腾出来一只手

从怀里掏出一只拨浪鼓

使劲地摇动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像敲开的鼓点，持续而震动

那“咚咚咚”的声音顺着风，传得很远

引来一群孩子跟在身后

货郎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喊着：

“卖布料针线纽扣橡皮筋梳子雪花膏

花生糖牛轧糖红糖白糖冰糖啰！”

仿佛唱一段戏曲，主角是他自己

那时，我大约五六岁吧

一路跟着他，从村头到村尾，出村很远

直至黄昏的风沙模糊他的背影

空城计

齐王头，河花，秋佳

这些高杆的稻禾，站在水田里

顺着风，摇摇曳曳

临近秋天，稻穗沉甸甸的

垂落在稻杆上，麻雀们

一拨又一拨地飞来

与人争抢累累果实

那时，父亲草创的稻草人

立在田硬间，假装给它佩戴盔甲

手持长枪或短剑

背后再插上一面令旗

那时山野的风也乐于前来助阵

装腔作势地在摇旗呐喊

仿佛张飞在长板坡，如入无人之境

那些不怕死的麻雀

终将威慑于一场空城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