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欣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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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子
铁打的，木削的，竹制的，泥烧的
坚锐，锋利，喜欢硬碰硬
仿佛只有硬才是对手
钉子无论长短，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都按照别人的意愿楔入生活
即使再多悔意，也无法自拔
豹子、子弹和猎人
它们有相同的秉性：孤独，傲然
善于穷追不舍，或独步江湖
子弹被猎手带入一片山林
豹子出没于猎枪的准星
它们在莽莽苍苍之中相遇
仿佛是一个奇迹
和我们相比，一只豹子
更喜欢和一粒子弹追逐：
你躲着我，我躲着你
像在玩一场游戏
铁的秘密
打铁需趁热。这是一块铁
成为另一件铁器的秘密
铁有时藏在铁的内部
需要有人为它解脱或释放
铁与铁较量，沉着冷静，迎难而上
任凭打铁人反复敲击，锤打
铁的刚毅坚韧，勇气和意志一览无余
一个人取信于一块铁并不容易
它的铁石心肠必须经过熔炼，淬火
才能成为一块好铁
才能奏出抑扬顿挫的神韵
在时光深处，打铁声盈耳
打铁人已不知去向
多少年来，一件铁器替我们
保守了多少坚锐的秘密
生锈是一种生活的技艺
没有一块铁是不生锈的
在某一刻，它将时间堆积的铁锈
借用打铁人之手一一卸下
也将陈年累月的旧事
从心头放下。放下即是舍得
舍不得自然是放不下
舍不得必然心有纠结和余悸
与世间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
生锈是一块铁生存的一种技法
类似于隐身术，一个好刀客
要有深藏不露的功夫
他伺机而动，如一把刀
在烈火中脱去锈衣，经锤炼，历淬火
生成刀光与剑影，它带着锋芒
和刀客一同重出江湖
令对手未见刀身先闻风丧胆
刀记
刀，常年游走在磨石之上
有众多的想法需要表达
力汇于刀背，神凝聚于刀锋
通常是，刀的光芒
既发自身外，更发自内心
凛冽，刺目，寒气逼人
刀握在懂刀人之手
刀出梢，锋芒毕现，无物可挡
一个人，就是一把刀
锤炼于熔炉，行走于江湖
一旦授人以柄，再好的刀
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烧水记
有时候，水与火仅隔一层薄薄的铁皮
在各自的处境里
感应，互动，煎熬，蒸腾
隔空观想
这是它们相互保守的秘密
在彼此无法抵达的空间
试图打开一条暗道
作为一个局外人，我一无所知
像一个幸福的享受者
无法理解水火不容的自由
一把铁尺
他把一根烧红的铁插入水里
冒着热气的水也冒着烟气
冒着烟气的铁也冒着热气
铁和水同时发出吱吱吱的叫声
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
打铁人将一块铁打制成一把铁尺
人与世界的距离
仿佛仅有一把铁尺之远
父亲的铁锤
大队修建水库那一年
父亲在库区里采石
从山上运下来的大批毛石
在他的铁锤下分成两堆
大石用于奠基
小石砌墙或填补空洞
父亲手握铁锤，每一次高高举起
重重落下，石头便砸开了花
发出比他的命还要坚硬的脆响
传到山的另一边，迸溅出的星火
如一记记闪电，回应着铁锤的打击
天色将暮，父亲抡起大锤
沉重的击打声在晚风中荡开
一块巨石裂成两半，火花迸溅
一点一点逼退浓重的暮色
又被降临的夜色重重包围
再生的铁
在打铁铺看一块烧得通火的铁
被反复敲击、锤打
像拿捏一块泥巴那么柔顺
他一次次从火炉里取出铁
一遍遍插入沸腾的水中
冒热气的铁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它身上
取得一块好铁器。那些年
每到冬天我总是围着打铁铺
看董铁匠是怎么将一把废弃的锄头
锤炼成一柄锋利的砍刀
时光如草木，在砍刀的舞动下
草木应声而落，我也从锋芒毕露的青春
消磨成迟重的年华，并心安理得
接受命运静美的安排
孤独的斧头
墙脚遗落着一把斧头
多年不使用的斧身，锈迹斑斑
但在一盏灯下，晃亮出冷艳之光
我忆起往昔的年月
和它曾有过的无限风光
一斧头砍下去：
老树断头
竹子削去皮肉和枝叶
木头飞溅出血一般的木屑
我断定这世间，至今尚未有一个人
能扛得住时间这把利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