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八十三岁了。
八十三岁的父亲几乎从未流过泪。
父亲其实是我的公公。年轻时,帅气的父亲曾就读太原第四体育学院,是学校篮球运动队的一员,很受女孩子青睐。他还是山西省培训出的第一批无线电教练员,毕业后在少年宫从事无线电教学,点燃了多少孩子的科技梦;后进入新华机械厂当电工,成为当时人人艳羡的城里人……
那时,年青的父亲对生活充满憧憬,也赢得模样秀美的母亲的爱情,俩人同在一座城市上班,比翼双飞,犹如并蒂红莲。然而世事弄人,文革中,因为不愿批斗自己的导师,父亲受到冲击,为躲避挨批,父亲携同新婚的妻子一起回到中条山上的老家——桑林村,这一躲,就是几十年。几十年里,沧海桑田,父亲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从帅气的青年变成迟暮的老人,从年青的知识分子变成“打牛后半截”的。说起人生经历的巨大落差,父亲从未流泪,安安心心在大山里守着几亩薄田度日。
父亲多才多艺,他擅长电工,懂音乐,会拉二胡吹唢呐,会手工制作银饰,还写得一手好字。按说,凭着他的学识和才华,在小山村应该可以把小日子过得很好才对,而他也的确过过几年家境殷实的日子,那时,父亲能干,母亲精明,一家人率先搬出了祖辈沿崖而居的土窑洞,在平地上盖起了新房。家里还早早添置了自行车,缝纫机,生活安乐和美。然而造化弄人,就在父母竭尽全力经营小子日过程中,家中突遇变故,惊急之下,不堪打击的母亲忽然精神失常了,这一病就是几十年,从此,家里的半边天塌了,日子便每况愈下。那些年,为了给母亲看病,也为了养活六个嗷嗷待哺的儿女,父亲种田之余开始走村串巷给人打银饰,还曾和几位懂乐器的老伙计组建起一支乡间小乐队,骑着自行车顶风冒雪在乡村红白喜事上吹吹打打当“乐人”,以图挣几个活钱贴补家用。在那些终日操劳,辛苦奔波的日子里,父亲从未流泪。逢年过节,还经常乐呵呵的在小学校里帮乡邻义务写春联;
八十年代初,国家落实政策,父亲工作的原单位也来信催他回去上班,但重情顾家的他看一眼病妻,再看看几个年幼的孩子,毅然放弃了重回省城的机会。他说,我走了,这一家人就活不成了。历经磨难,却放弃命运重新给予改变的机会,父亲没有流泪,为了家,他甘愿含辛茹苦,在风雨中像老鸟一样张开羽翼护佑他的家庭。
父母共育有六个子女,在心胸豁达、乐观向上的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六个儿女个个善良沉稳,性格坚韧。他们有的种田、有的搞建筑,有的经商,有的学业有成当了老师,有的为谋生计奔赴远方……子女成家、立业、外嫁、远出,父亲从未流泪,总是默默地为孩子们守着他们的根,他们的家。
记得点点爸讲过,当年初中毕业后,他因贫辍学,不得不外出打工时,父亲曾写信嘱咐他,要他“安贫乐道”。点点爸以此为鉴,在后来的成长之路上,始终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己,完全凭着刻苦自学,走出大山,不但成了一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而且还有诗作结集出版,并于2009年加入了山西省作家协会。
走出大山的点点爸将小家安在了距桑林百里之外的临汾,在电视台工作的二十多年里,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只有春节栏目重播时,才能举家回去和父母小聚。有多少回,我们想将父母接到城里,但父母总是说,我们去你那儿了,你哥哥姐姐回来见不到人怎么办?父母不愿离开熟悉的故土,不愿离开热闹的乡邻,其实,就是想为儿女守住个家,守住个念想。
这些年,父母的孙子辈们也一天天长大。国昌家隆,赶上盛世的他们个个学业有成,眼界大开的年轻人选择了大城市成就自己的梦想。离家的脚步越远,父母的思念就越浓。虽说手机、高铁,便捷了人们的通讯往来,但父母的眼中,明显多了离多聚少的感慨。尤其是去年,因为新冠疫情的原因,孩子们大多选择了响应国家号召,就地过年。父母第一次过了个冷冷清清,自己贴春联包饺子放炮点旺火的春节。虽说电话中,孩子们视频拜年贺声不断,但看到老宅中父母形影孤单,身为晚辈的我们还是会止不住一阵心酸。
五一小长假,形势好转。我们赶紧相约回家看看。让人高兴的是,远在上海工作的侄女玺玺,和家在西安的外甥女阳阳,居然也分别携同丈夫千里迢迢回来探亲,大家热热闹闹地一块儿做饭,打牌,聊天。中途,侄女倩倩也从长沙发来视频,告诉爷爷奶奶,说她避过长假小高峰,就回山西看他们。父亲闻言就更开心了,一直乐呵呵地笑,可笑着笑着,那眼圈竟悄悄地红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感觉很短暂,转眼间,小长假就要结束了,大家也要返回各自的城市继续工作生活。吃饭时,母亲心疼儿孙,执意要将自己碗里的山药拨给孩子吃,外甥女婿宝琦爽快地用碗接了过来,边吃边笑着说:“那我就沾奶奶的光,多吃几块了。”懂事孝顺的他让在座的长辈都感觉非常欣慰。
就在这时,父亲忽然隔着众人问孙女玺玺:“玺玺,爷爷老了,不能动了,你会给爷爷喂饭吗?”
玺玺答:“当然会给您喂饭啦!怎么可能让您饿着嘛!”
父亲的眼泪忽然扑簌簌就下来了。
恰好站在他身边的我,清晰地听到父亲低声喃喃道:“你们都要多回来呀,多回来呀!”
瞬间,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们一辈子要强能干的父亲,从不流泪的父亲,在浓俨俨的亲情面前,示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