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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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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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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愤怒

周三傍晚,下班车在高速上奔驰,车窗外群山迤逦而去,秋天的原野连绵而来,草木低垂,大地无声。高天之上,无限云彩汇聚成坚硬的姿态追随着太阳坠向西方。随着夜幕渐拢,云形缓缓变幻成一只巨大的飞鸟,沉着肃穆,慢慢覆盖住黑色的夜空。“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溟”我想到《逍遥游》里的这句话,觉得一种坚定的力量从心底油然而生。这秋天充斥在天地之间的庄严气氛,和着夜色,又让我想起了辛弃疾词中的一段话“男儿到死心如铁”。

       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我正在经历自十八岁踏入社会之后的第二次人生危机。这两次危机更多的是来自精神上的自我加压。第一次,是在我认清自己的渺小之后,所有关于人生梦想的破灭,必须自己给自己举办一个成人仪式的节点。那段经历决定了“我将如何”。如果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当年毕业后留在临沂,也许我并不会成为一个平面设计师,而会是至今混迹在市井的一名漂泊者,在小商品批发城里和涂脂抹粉香飘十里的婆娘一起看着十几平米的夫妻店,不时在肚子里骂一骂富贵之人或者天不开眼,待价而沽一天,然后蓬头垢面汇入下班后的车马慢当中。人生不可以假设,每每可供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一经选择就成为历史。你的家庭、事业、亲朋好友、交际圈以及眼界心胸,都随着选择而发生,不会有另一种样子。所以,当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已经完结,就如同一头无意中进入黑森林的鹿子,被阴暗中无数的眼睛环伺着,雾失月迷,茫然无措,世界终于展示出了自己狰狞的一面。

社会就是我的大学。我是被命运的潮水推向岸边的一条咸鱼,必须提前进化出双腿才能进入到这人世间。自我意识是痛苦的,但没有痛苦,人生就没有嬗变。那些年我在拖拉机上读苏轼,在潮湿的宿舍里手抄《庄子》,现在想来,这不是因为文化的吸引,而是一种生命的自救方式。扶摇而上的大鹏和曳尾涂中的乌龟,是两个暗喻的符号,一个代表理想,一个代表现实,调和之间寄托着先哲的教诲。而我当时看山是山,仅仅迷惑于言辞,这似乎也是足够了,书籍向我洞开了另一扇世界之门。后来曾有走进人生胡同的年轻人问我解惑之道,我第一推荐的就是《庄子》——读不懂不要紧,但一定要把它啃下来——我这样说。至于苏轼,当年欣赏的自然是“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自信以及“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至于“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的无奈和“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感慨则是在情怀之外的事情了。

岁月会渐渐说明,出世的情怀终敌不过入世的游历。

因为今年小女儿的诞生,我认识到而且日渐认识到一个事实,就是人的成熟过程太为漫长。牛羊之属生下来就会行走奔跑,而人类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两岁才能牙牙学语蹒跚迈步,然后系统学习近二十年,才“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到了七十岁才能“从心所欲”,那么人在七十岁之前的时光,其实都是白活了——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因为听从自己的内心而活过。我和同事感慨说,如果我们在入世之初有现在的人生经验,那么将会少走多少弯路,将会创造怎样的社会财富。可是,人生没有这样的假如。就连“四十而不惑”也是一句谎言,人到中年,原本就是会越来越迷惑的。如果少年时惶惑“林深见鹿”,比之中年,则是四顾“野渡无人”。我的第二次人生危机是从去年八月份开始的,而且一直延续至今尚未平复。这次危机让我直面生命的脆弱和内心的无助,就像一件循规蹈矩的钟表,突然有一个小零件运转出现问题,就会产生整个机器的全面停摆。尽管那是微不足道的,却是风起于青萍之末,直到无法止息。从对地方社会治理方式的难以苟同到具体工作中的相互掣肘,从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无所措手到孤军奋战毫无后援的心凉,从对不研究事只研究人的无可奈何到背锅顶缸的所谓常态认知,加上接连讼事不断,结果勾引出一场大病。不过调养期间也不敢住院,因为大女儿正值高三拼搏期,小女儿刚刚降生嗷嗷待哺,父母又因为老年病双双入院。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事情赶上事情,就是这么巧。于是又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再次起了辞职之念。

时代不同,海清河晏,所谓“挂靴而去”所谓“不为五斗米”,那都是自矜自伐的借口,激不起半点微澜,亦是徒增笑耳。也曾盘算过去向,一想起某收费站裁撤时员工说的“我这辈子就会收费,失业了怎么办”的话语未免也是汗涔涔而下。机关事业单位学的那点手艺放到社会,就是河伯见到北海,只能望洋兴叹。而且自己过去也曾从事过四零五零人员就业工作,而今失业再就业,到老同事门下登记,未免更是汗涔涔而下乎哉。我能干什么呢?我什么也不会,这近三十年净学了些开会记笔记的本领。眼下猪肉都二十五元一斤了,你起码不能从此让一家人都改吃素吧?

正目断关河路绝。

幸有组织关怀领导关心。在我写了三次辞职申请之后,暂时安排在岚山待命。独处一室唯有读书,正好也符合我调适一下精神状态的需要。这段时间我第一想到的是要重读《孟子》,少年时读《庄子》学到了放逸,中年时需要《孟子》来端正一下态度,这是我开给自己的第二道药方。但实际上,这段时间我还是按照四书的顺序,先通读了《大学》《中庸》和《论语》,下一周才轮到翻阅《孟子》。手头上傅佩荣以及南怀瑾关于《孟子》的书也有几本,但总觉得有所欠缺,书还是需要自己体悟的,他们不知道我的问题。时代不同,每一时代的读书人的问题都不尽相同,我并不想克己复礼,而是想找到有现代性的东西,有当代意义的东西,能够激励人精神的东西,那种生命中需要的庄重、庄严、严肃的东西,那种属于生命本质的东西。

王小波对孟子是颇有微词的,我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他认为孟子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辩论家,因为他一旦说不过人家,就会用“禽兽”来骂人做为结语,看似不屑,其实缺乏科学的求证精神。

书需要慢慢读慢慢理解,精神上的病痛需要慢慢调理。在这一点上,的确应该钦佩辛弃疾、岳飞等名将,他们不会优柔寡断,遇到问题也是比较直爽,通过诗词艺术而又直观地表现出来。物不平则鸣,无论是“怒发冲冠”还是“树犹如此”,尽管于时事无补、于自身命运无补,但是在历史上留下的声响至今不绝。这说明他们有着高度的自我意识,并不因为流俗而随波浮沉。即使以悲剧收尾,他们身上的血性和豪情,正是中华民族稀缺的瑰宝,也正是民族的魂魄最为基本的构成。

因为,他们尚能够保持愤怒。

“愤怒是我们生活中的盐。”毕淑敏说:“喜可以伪装,愁可以伪装,快乐可以加以粉饰,孤独忧郁能够掺进水分,惟有愤怒是十足成色的赤金。它是石与铁撞击一瞬痛苦的火花,是以人的生命力为代价锻造出的双刃利剑。”

我不敢攀比古人,人到中年还能保持愤怒,除了生性耿直狂狷之外,也可能是因为甲亢或者高血压等病态。“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看着河流你满腹牢骚挑三拣四,既不洗头也不洗脚,你可知道西北地区一年不下雨是怎样的生活?我看你纯粹就是毛病——这当然也是一种现实角度。所以,一切不必解释,何必浪费口舌。过去我曾相信时间最公正,现在已经不这样认为,时间会带走一切真相。

岳飞说“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辛弃疾说“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们面对的当然不是同一个栏杆,他们说的却是同一种愤怒的心情。之所以能够愤怒,是因为他们还有着人性的光辉,话语表达了正常的人类情感;能够保持这种愤怒,其根本是仍然葆有“赤子之心”。而至于颂圣的马屁文章、圆熟的官腔花样、浮艳的骈辞俪句即使汗牛充栋,也抵不过其中的只字片语。

夜幕深沉,我心如铁。

男儿到死心如铁。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直面生死乃至看淡,才是真正的智者不惑。在这样的一个傍晚,我端详着飞鸟形状的云层,揣测这或许正是东夷少昊氏图腾的投射,那些奔跑在这片荒原之上的先祖们的脚步声、喧哗的号角声、得胜的鼙鼓声,从河流深处、田野尽头遥遥传来,络绎不绝。一种坚定的力量正升自心头,让我感受到了秋的庄严肃穆,也感受到了其间蕴含的生机勃勃。

2019.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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