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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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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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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如兰

上班的头一天夜里,王璞失眠了。他满脑子都是第二天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单位领导和同事们留下一个美好的第一印象——服装是否合体,仪态是否大方;该不该打领带,领带该打个什么色儿的;怎样保持阳光笑脸,是不是得露出八颗牙齿;敲门该敲几下,握手该轻松还是有力——言而总之,想得脑壳壳疼。这毕竟是自己大学毕业后用了三年功夫才考取的工作,经过各路公考辅导班全封闭填鸭式训练,王璞认为自己已经充分具备了一个公务员该具备的素质,掌握了一个公务员该掌握的单位生存奥秘。尽管如此自信,也必须失眠一个晚上,这叫做人生的仪式感。

王璞衣冠楚楚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热烈场面,大家经过短暂的目光接触之后都陷入沉默之中。王璞之前做过功课,比如办公室主任老刘,文秘老张,财务大刘,综合科徐科,人事科马科等等,连领导班子全部加起来也就八个人,平均年龄在四十三岁以上,学历水平基本维持在大专以下,但是彼此之间战友、牌友、麻友、酒友加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割不断的亲戚关系,基本可划分为五个小圈子和三个交叉的小团体,人事间可谓错综而丰富。当然,这对一张白纸的王璞来说基本无感,他需要做的是展示自己的才华,不负国家的教育和父母的养育之恩——至于沉默,会打破的。他想。他有的是热情,就像沙漠里的一把火。

局长进入办公室后,办公室顿时活了起来。所有的人起立,眼巴巴盯着局长的一举一动,刘主任则迅速抓起文件夹汇报,什么会议需要参加什么会议需要列席什么会议需要讲话什么会议需要发言。局长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未等刘主任话音落下,马上朗声吩咐起来:某会谁去某会材料谁准备某会请假某会需要跟踪报道,果断而威严。安排完毕,扫了一眼王璞:“你就是新来的研究生?很好。”王璞急忙回话说:“请领导多多指教。”马科长在后边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服角。局长则好像没听到一样,把脸偏到一边,背着手转悠到屋子中央,看了看取暖炉,又抬头看了看烟囱,小声咕哝道:“三年没通了吧?”

单位在一处陈旧的二层楼房办公,根据集约化办公的需要,各科室都集中到一楼大厅里用格子间隔开,本来安装过两台空调,可是每每局长路过总要批评大家不够节约,嫌夏天温度调得太低冬天温度调的太高。直到某个冬季的一天,办公室刘主任“突然”发现墙上留有烟道,于是干脆在办公室中间置办上了个取暖炉,捣鼓了个土暖气,不烧电烧起了煤炭。好在现在的炉子密封性好,屋子里也没甚烟尘,大家暖和了也就乐呵了,管它什么土不土的,相反觉得还有点情调。有时候领导不在家,屋子里往往会飘出烤香蕉烤地瓜甚至烤鱿鱼的味道,真是其乐也融融。

局长的话音未落,刘主任就忙不迭地表态:“马上就办,马上就办。”几个科长也七嘴八舌说领导就是领导真是洞察秋毫考虑周到,说通烟囱需要三个步骤第一是把烟囱拿下来第二是把烟灰抽出来第三是把烟囱安上去,说一定要高度重视认真负责注意安全积极稳妥地好事办好,说大家都是后知后觉幸亏领导及时指出要不冬天就晚了凡事的确需要未雨绸缪。

局长微微笑着回到了办公室,今天有个重要的客人需要他的会见。

局长办公室的门咔嗒一声关上了,综合办公室里的声响随之也关上了。人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工作台,各自面对着各自的电脑默不作声。王璞心想,可不自己的表现机会来了吗?就脱掉西服,挽起格子衬衣的袖子,搬了把椅子站上,伸手去抽烟囱。大家翻眼看了看,相视一笑,弯下嘴角仍旧进入沉默,盯着屏幕上的剧情或者小说、视频,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完全不顾王璞白萝卜的胳膊红萝卜的腿摇摇晃晃的身子咧着的嘴。随着烟囱从烟道中抽出的一霎那,一股浓烟“轰”地一声弥漫了全屋,王璞像是非洲来的一样满脸墨黑手足无措看着脚下四处逃避的芸芸众生。大家逃到院子里才顾得上抱怨:“你是二炮来的吧?真会捣蛋!谝你积极!”

“现在的孩子啊,啧啧啧啧。”刘主任一边啧啧着一边拿下眼镜擦了擦,整个头脸就像是大熊猫的底片,鼻梁上架着两块方方正正的白斑。

办公室主任桌上的电话响了。没人接。响得很凶。王璞只好凑过去拿起话筒。

“怎么回事?什么动静?”局长的声音。

“报告局长,我不小心把炉子搞塌了。”

“你是谁?”

“我是王璞。”

“来我办公室。”电话挂了。听话音没有生气的意思。这弄得王璞倒是更为忐忑了。

轻轻敲了三下门,听到有个声音大声说:“进来!”王璞又轻轻打开门,站到门框底下。屋子里的两个人看到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嗯,你这样出场,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局长说“王璞是吧?研究生。第一天上班就倒煤,弄了一身灰,可不吉利哪。谁安排你弄烟囱的?”“我自己。”“那就怨不得别人了。”“是我不对。”“又不是让你检讨,小事。对了,你拾掇完了,去找个袋子把炉渣装起来拿我办公室,这位贵客要用。”“好的。”王璞转过身,轻轻地把门关好。

办公室里尘埃落定。每个人都哭笑不得,一边笑骂着王璞这个愣头青,一边小心翼翼地各扫桌前灰。王璞没有按照局长吩咐的顺序去先拾掇拾掇,而是先去找了几个塑料袋装炉渣——领导优先,这是小公务员的基本素养,他还是明白的。虽然他不知道局长要炉渣做什么,但是既然亲自安排的就一定得做精细了,于是碰见大的煤渣也要想办法捏碎成均匀的颗粒。费了半天功夫,十个手指头磨破了八个,终于算是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打扫完了炉膛,他这才拎着几个沉甸甸的袋子去到局长办公室。

袋子打开了,局长的脸也变青了。“你是不是上学学傻了啊?!”客人像是连续剧一样接上了先前中断的笑声:“高手,你这是高手!”局长几乎咆哮了:“我要的是炉渣!渣!你这弄得是什么?好容易攒了三年的炉渣,你给我捏了!服了,我服了!你研究什么的啊,你?!”

“我是生物专业的,研究植物。”王璞嚅嚅道。

“你研究植物?你知不知道养兰花需要用炉渣?你都给弄成灰了,你说你是学植物的?”

客人笑得几乎从沙发里要滚到地上,他捂着肚子发喘:“研究生研究生,这下子研究死了的嘛!”爽朗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单位上空。单位上空晴空万里,一只喜鹊扑扇着翅膀落到了房脊上,它听到了如此的欢乐,脑袋歪来歪去,以为一定有喜了呢。

聆听罢局长屋里的风声,大家都觉得王璞过于可怜,反而都生了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办公室同事求仁得仁,一个个拨开沉默的阴云,不时点拨一下这个倒霉蛋,让他认识到自己究竟哪里错了。通过点拨,王璞明白了为什么每人办公桌上都要供奉一两盆兰花。大家的兰花都是从局长家的兰苑中买的。局长是个兰痴,国家兰协资深会员,省兰协常务理事,爱兰如命,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兰。因为兰花象征着君子之风,局长想当然就是个谦谦君子,除非你砸了他的兰花盆毁了他的兰花梦,否则不会轻易动怒。因为爱兰,局长由崇尚兰文化延伸到崇尚传统文化,在单位推行过读经讲道赛诗以及古典文学知识竞赛,甚至把懂不懂《易经》作为衡量一个人有没有知识的标准,因为他认为易经是三观的基础和宇宙的普遍规律。

“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咱局长的文化可大着呢。”徐科说。“单说咱们单位的风水局,就充满了学问,大学里可学不到这些。”王璞随着他的手看着大门口的泰山石,门楣上的八卦镜,照壁上绘的牡丹,再看看满墙鬼画符似的不知哪位江湖书法家狂草的《道德经》,这才扎扎实实地认识到自己这个倒霉孩子是拍马拍到了驴蹄子上了。马科以他搞了二十六年人事工作的经验,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交待道:“坏印象一旦种下,神仙也救不了那。小心成为玻璃罩里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就是没有出路啊。”

果然,直到新局长上任,王璞都是个边缘人,没安排具体工作,平日里就是干点杂活,单位里有他也五八没他也四十。虽然这期间他主动示好,甚至深夜拎着土特产满头冷汗浑身发颤委托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当官的”亲戚给求情,可还是不行,结果搞得未老先衰,自认为看破红尘得过且过,最后倒也乐得清静,一上班就泡到电脑上玩玩网游或者抱着手机聊聊微信刷刷视频搞搞代购,神马职业规划、人生目标好像是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有饭碗端着得了。也不再讲究什么职业形象,平素汗衫短裤拖鞋,怎么随便怎么来。见他自甘堕落,局长也就没有难为他读经论道,反而更加自信自己的第一感觉:“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他看着王璞佝偻在电脑前的背影,拧紧了眉头。

说也奇怪,同事们桌上的兰花从来没有一株开过花。虽然株株价格不菲,但没有一个人因此抱怨它们竟开不出花来,直到局长调走的前一天,也没人抱怨。

局长调走的当天下午,单位门口的垃圾桶里堆满了兰花盆。一株株孱弱的兰花从中探出头来,在阳光下瑟瑟发抖。王璞毕竟是个学植物的,叹了一口气,选了几株囫囵的,重新收拾了一番,然后堆到了自己在房间角落的办公桌旁。是的,王璞毕竟是个学植物的,没调养两天,这些兰花居然长出了挺,冒出了花剑,隐隐有暗香扑鼻。

所有花朵怒放的那天,整栋办公楼都徜徉在兰花的香氛当中。新局长站在办公室正中和刘主任交谈。说是:“听说前任局长喜欢兰花,就有人投其所好?”刘主任回答道:“是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早就听说您正直不阿,您来了,风气肯定会转变的。”新局长唔了一声,然后斜了一眼角落里堆放的一盆盆兰花,再斜眼看了看毕恭毕敬站在兰花丛中的王璞。

“玩物丧志!”他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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