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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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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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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元宵夜

在鲁南农村,元宵节这一天才算是春节的收梢。从除夕前一家的团圆,到年初一开始的互相拜年的热闹,人们经历了小半个月的休憩,到元宵这一天,库存的年货除了快变味的也都拾掇的差不多了,人们觉得应该有新的打算,该抻抻懒筋出去捯饬新的吃食和谋取新的生计了,但是这之前必须有一个仪式,于是,元宵夜也就成了整个春节这篇大文章最为绚烂的结尾。

和城里张灯结彩不同的是,农村很少有办花灯的,也并非非得在这一天才舞龙舞狮踩高跷唱大戏。时至如今,因为人口的流出,这个节日的仪式感其实已经徒有其表了,可能也就是放几个鞭炮,或者象征性的搬出几盘焰火来,这已经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天空和味道了。

而庚子年的这个元宵节,因为疫情的缘故,家家闭门锁户,相比以前自然是显得更为萧索了。宋人郭应祥因伤时事,而感慨曰:“今岁度元宵,随分点些灯火。不比旧家繁盛,有红莲千朵。客来草草办杯盘,餖飣杂蔬果。休羡暗尘随马,与银花铁锁。”今岁度元宵,怕比他还要寂寞,因为不但街上灯火寥寥,而且户户自保,居家不会有客来访,更谈不上聚餐时的热闹和亲切了。而遥想城市,纵使仍旧办灯会“有红莲千朵”,但那种“宝马雕车,玉壶光转”的气氛也失落了吧。如今能够走向街头的,都不是从天而降的英雄,而是挺身而出的凡人,在维持着社会的正常运转,为疫情过后的恢复做着似乎遥遥无期的准备。

我童年记忆中的天空和味道也是遥远了,但是一回想起来,街巷以及天空里的硝焰的味道还在鼻腔里盘桓。似乎自己还是那个穿着补丁衣服,耳鼻被冻的通红,袖着手憧憬着世界未来的那个孩子,站在八十年代的寒冬中,眼望着焰火的光亮闪烁。

为了这个仪式,人们不吝钱财,用烟花把十字街口变成了了斗富的场所。月亮还没有上来的时候,村里人就会倾巢而出,簇簇拥拥将村中最为重要的街口围个水泄不通,而能够在此处“放花”的人家,除了是“公家人”,就是新晋的“暴发户”,这是地位的象征,也是财富的宣示。所以尽管“公家人”的工资再不富裕,也要假大方一回,用“放花”来撑撑脸面。但是一年年过去,他们再也撑不住了,因为“暴发户”越来越有钱,越有钱花就放得越好越高越千姿百态,一年的工资不够他这一夜的火焰。所以,渐渐地,“公家人”退出了街头。暴发户”们呢?因为没有人能比,因为电视机的普及,因为生意需要去走南闯北,也渐渐退出街头,于是自九零年后,农村元宵节的街头就开始冷清了起来,发达的交通带走了年青一代,财富使亲情缺乏了粘合的纽结,我也是于此时离开农村而见识到了更大的世界。

可是那焰火的光亮闪烁是难以从记忆中磨灭的。

一朵朵烟花拔地而起,在空中砰然盛开,在人们的惊喜和欢呼中散落开来,在苍穹中留下最为美丽的一瞬。

每个孩子的手中都提溜着一根“滴滴金”,那是一种用草纸和黑火药捻成的类似于荞麦面条的小烟花,最早的时候因为工艺不精而只会冒出点点微光和浓浓的黑烟,后来渐渐里面的火药就加了花样,燃烧也变得快速和光亮了,噼噼啪啪地拎在指尖,照亮了每一张冻得像是红条绒布一样的小脸。有的孩子会把摔炮摔到人群里,惊起一片笑骂,有的像箭一样的小烟花会因为失控而钻到人们脚下,同样会搅扰起一片欢乐的恐惧,但这些都是小小的插曲,最为热闹的是看暴发户们每年不重样的表演,以至于这一年的元宵还没过去,人们就会猜度明年他还能出什么新花样。

从起初比赛谁家的鞭炮最响最长,到比赛谁家的鞭炮最具花样,于是声光电具备的“花鞭”渐渐得到推崇,演变下去就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坚鞭利炮”。到了鼎盛时期,一挂长鞭需要盘上几道挂在人的身上,一边行走一边拖着燃放。在几声爆响之后,会有节奏地从炮声中冲出几朵焰花来,五颜六色,绚烂至极。人们瞪大了眼睛,似乎觉得这已经是穷极想象,神工仙术也无非如此。

就像是街头卖艺的把式一样,花鞭只是巡街的开始,一是为了展示新奇,二是为了铺开场地展示当年最新的“武器”。“演武场”随即在炮声结束后布置完毕,时任村支书就会站在场地中心念一番“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再发表一番元宵祝词,以展示自己才是村中的头号人物,不管接下来是“公家人”上台还是你“暴发户”上台,发言权都是他的,权威必须得到尊重。因为父亲在镇政府工作的缘故,我家当时每一年也是要在街口贡献一番的,但是由于经济算是拮据,放的烟花只能往中等水平上找找,刷刷“地位”上的存在感,关键还是去看别人家的热闹欢腾——直到后来某年,我在岚山某小区内看到同事在楼前放小烟花,而土豪在小广场上放礼炮,油然想到山东民歌中一句歌词“日本鬼子放大炮,八路军他就拉大栓”时,顺便想到了那个“斗富”的场景——多少年过去了,人们不再用大鸣大放斗富,但是“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的观念似乎从来没有变更过,这可谓是流传在基因里的固执。

胆大的孩子总是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除了展示胆大之外,还为了抢到仍旧滚烫的烟花筒以及未点燃鞭炮,美其名曰“捡炮炸”。捡到“炮炸”后,孩子们会将有引信的鞭炮点燃到处乱扔来吓人,将没有引信的鞭炮剥开外壳投出火药,要么点燃看火焰横飞,要么装到用玻璃灯泡内芯改造的“炮腔”里发射出一团火球。当然也有用车链条改装的火柴枪,这种枪能不能发射火药,我已经忘记了。这种坏坏的快乐,带有一点点英雄主义色彩,自然是城市中的孩子不会有的人生经验。

稍微有钱的人家,会给自家孩子买上一盏纸灯笼,灯笼的样式无非也就那么一种,叫做“鱼灯笼”,用秸秆做框架,糊上一层粗糙的白纸,纸上用红墨水印上鱼的鳞片。这种灯笼也是炫耀的成分大于实用,因为太不经用,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自燃起来。孩子们点着灯笼,按照大人的要求走遍自家旮旮旯旯,用微弱的烛光照来照去,嘴里念叨着“照毛虫,照毛虫,照的毛虫害腚疼”,以求害腚疼的毛虫从自己家滚出去,今年农作物会有个好收成,家里也不会发生邪祟的异次元事件。看热闹的人群里,打着灯笼的孩子属于“第二梯队”,站在急欲“抢炮炸”的捣蛋鬼们背后,身后才是翘首以望的大人们。村庄里的老人们则蜷缩在人群最后,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着,议论的内容也无非是这一年冬天,谁谁谁走了,谁谁谁出不了门了之类的关于寿命的唏嘘。

焰火开始放起来了,村庄的天亮起来了。琼花玉树,活泼奔放,直奔苍穹深处。欢呼声此起彼伏,议论声不绝入耳,人们评论着,咂摸着,歆羡着,嫉妒着,欢乐和酸楚彼此交织成一条河流,汇集到村子南方那条叫做绣针的河流中去了,直到月亮升起来,烟花的光亮和月亮的光亮一起投射到河面上,闪烁着,慢慢流向忘川去了。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唐寅如是说。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今年却是看不到花灯的了。像我这样从农村出来的人,也是写不出《东京梦华录》那样的文章的,只能从忘川里掬一把水,品尝一下那时的味道。我不敢想象今夜旧时街巷里的图景,没有走街串巷的儿童,没有连天玉树和琼花流落,没有了,这让我心生痛苦。

李清照在纪念元宵的词中也是这样说:“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身世之感投射到时代里,不仅仅因为年华易逝和红颜易老,还有就是对一个节日的仪式发自内心的纪念。

202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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