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缘分是很奇妙的事情,有的分别只当是平常,不料却会是暌违几十年,有的甚至会是一生。所以有时候有些话没有讲出来会成为毕生的遗憾,有些话讲出来了却因为时间的发酵而有了不同的模样。
我和刘家欣先生的上次见面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我尚年轻,他亦是正值盛年,文字方面的交往也并不算多。那时我在虎山乡是一个世事茫茫两不知的税管员,他则在政府宣传办搞新闻报道以及文字材料。虽然都是码字的,但是性质不同,共同坐下来谈天说地的时间也不算多,也因为我当时更注重的是内心的抒发,他注重的则是这片土地上的人物事件以及历史过往,这是两种不同的走向。所以,同样都是在建筑方块字,我们建构着不同的建筑物,有的关乎温饱,有的关乎神灵。这也就导致人生有不同的走向,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不精于谋取安身立命之道,所以他最终藏身深山成为一个看守仓库的人,而我游荡半生还没有找到人生的终极方向。
昨日在去后合庄北山寻友的路上,才知道他就驻守在那里,于是顺便访问。他驻守的仓库位于一处山腰的阳坡,四周为黑松林和竹林包围,显得隐蔽而清幽,办公室是几间石屋,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屋子里采光不算好,因为仓库管理的要求室内不能有明火,所以也没有生炉子,更是显得清冷。于是寒暄之后,大家站到院子里的黄泥地上,晒晒太阳,闲聊消失了的时间。这时间其实不用言说,早已经通过头发的花白和眼角的皱纹做出了证明。通过聊天知道,这些年来,他没有中断过对当地历史人文的甄别研究,而且写了很多文史类的文章,俨然像是一位隐逸的高士,居处民间的专家,就在这三间茅草覆盖的石屋子里,久历春秋寒暑,修道以证正果。我现在已经明白他这样的人存在的价值,他们不是科班出身,但是出于对土地的挚爱,仿佛带着使命一般为土地书写,书写它的过往,描述它的当今,笔下留存下外部世界所忽略的本土样本。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样本就是所谓的山神和土地的口述,有着大地的性灵所在。
三才天地人,所谓人才,是立于天地中间的代言人。知识多的说得多,知识少的说得少,无论多少,都很重要,里面有着自然和族群的精神图谱。这也就是民间书写的意义所在。
山风阵阵,松涛声声,竹影拂地。
刘家欣先生说起一件事情,说是他在碑廓帮忙的时候,我的父亲曾经对他谆谆教导过,而且当时想通过他给我带句话,但是那时候,我们就没有再见面,所以这句话他没有带成。他告诉我:你的父亲让你不要写文章了,他说自己就是被写文章耽误了。你的父亲还说,如果不是如此,他可能会比任何一个战友都有出息。比如在政法口当一把手的苏某张某董某等人。
我一时感到愕然,无法描述当时的心理感受。这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口信,早已经失去了当时的意义,可是现在听到,还是品味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我那时候也并没有成为作家之想,就是爱好而已,父亲盼望我所谓的出息,可能也就是在体制之内混个一官半职吧,好像那才是正道,不能“不务正业”。我知道,父亲在年轻的时候非常爱好文艺,无论是国画还是传统乐器都能捣鼓个一招半式,可是一个农家娃没人提携指引,也就只能维持在一招半式之间了,但在农村,这就算是很厉害的了。父亲后来的苦恼也由此而生,觉得是这些业余爱好耽误了自己的“发展”,所以没能当官。
我那时候也并不知道当官有什么好,甚至觉得像乡镇党委书记这样的“大干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知道腆着个肚子喝酒念文件,这样的生活没有丝毫意义。我当时之所以写东西,是为了找意义,十几岁参加工作,面对成人世界一片茫然,无可倾诉,单纯为了记录所思所想,为了将整个郁屈憋闷的青春期通过文字发泄出来,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写作的最终边界会在哪里、到哪里。这些日子我在读赵德发先生的《我的乡村教师生涯》,其中说到他为了成为作家而焦虑得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我没有这样的经验,我只是觉得当时自己写得就是老子天下第一,任谁说不好那也不好使,发表当然好,发表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父亲会因此担心。其实仔细追究一番,他的心意里恐怕不只是担忧我“玩物丧志”,更深层的担忧可能是怕我“说错话”,从而更加没有“前途”(其实,我现在也才明白过来,事实上我也的确也因此走过几条弯路)。
关于家庭教育方面,我不记得父亲当面劝说过我不要写作,我记得他“管”我的那些事情,无非是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执拗被他踹了一脚,以及上初中时他因为我逃学而对我的训斥,好像就这两件记忆深刻。由此想到,我今天被人称为“老师”“作家”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成为这样的人。在当年,我极有可能成为一个社会流氓或者社会盲流,因为不求上进而退学,至今在那个依傍在绣锦河畔的小镇上做点小经营以糊口求食。我更不知道学习不好胡乱上个学从此就会背负上一辈子“工人”的身份,从此无论是开会点名还是晋职升级都会矮人一头。写作不会。是的,写作不会。你能写到什么程度,那是心灵的问题,不是官职的问题。当然可能有了官职,赞美会更多些,可是诺贝尔他不这么认为。文章的尺度,是人心的尺度,这是所谓的“有出息”衡量不了的。
站在庭院里,我想起了阎连科写过的一篇文章,叫做《你其实是我们县最不受欢迎的人》,其中写到他因为文章“离经叛道”而收到老家县委书记的电话,告知他“你其实是我们县最不受欢迎的人”,他说:“当我得知我是那块土地上最不受欢迎的人,我有三天都待在家里没出门。我不觉得这是一句可笑的话,也不觉得是一个人的酒后之乱言。它是那块土地上的正强音,是那块土地的态度和立场。这个时候我开始思忖我的写作和我与那块土地之关系。我发现那块土地完全可以没有我,而我却不能没有那块土地和村落。”他在接近花甲之年,仍旧像我一样,面临着“你不要写文章了”的困境。可是,一旦有了开始,又岂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吗?
苏轼在《洗儿诗》里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是他本人就不是这样的履行者,搞得自己一辈子奇奇怪怪。父亲的口信,要表达的也有这层意思吧,可是人生那么短,忽忽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我还在这里不知道为何写着,似乎冥冥中受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控制。
养儿费心哪。他踹我一脚是让我知道父辈的威严,他斥责我逃学是怕我不走正道,尤其是让我选择上高中还是职业中专时,我选择去上职业中专他没有拦阻,我现在想来,他的心里应该是失望的,觉得木已成舟。就像如今的我,在对待大女儿的学业问题上,心理是一样的。我们在青春期总以为父母不理解自己,总以为自己为人父母后会不一样,可是天道循环,临到自己了,才会真正理解父母的苦心。自己不努力,没人能够救你。养儿费心,养女儿更费心,你要从小呵护她培育她,唯恐她受人欺负或者受人蛊惑,唯恐她学习不好才艺不高,可是,并不是人人都会“成功”,就像不是每个男孩将来都要当领导是一个道理。你的心是煎熬的,可是,他(她)不知道,都在强调“你为什么不理解我”,却缺乏沟通的技巧。结果搞得双方都很累。
我记得自己也曾经说过“中国人就知道把理想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之类的话,临到自己,面对这句话真的是五味杂陈。孩子永远是父母的牵挂,即使参与不了他们的人生进程,但是,孩子的心理,父母其实都知道、都明白,也都因之着急而焦虑。人的阅历多了,小聪明是不过眼的,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阎连科在他的那篇文章中提到在自己六十岁那年,反对他写作的家里人才和他达成了“和解”:“哥哥又如父亲一样用嘱托的语气对我说‘你都六十了,读了不少书,以后你在外面想做啥你就做些啥吧。’母亲说‘我已经八十五岁了,你在外面写啥都行,只要注意身体,只要每年都回来看看我和这个家。’然后……然后呢,忽然我一身轻松,又无言语,仿佛真正久别的人重逢一定无言样。”能够真正包容你的,还是亲情。真正的感情,必然蕴含在包容之中,那些不能包容你的,必然是薄情寡义乃至无情无义。
再过几天,是清明假期。我会回老家去,但我不会把刘家欣传口信的事情和父亲说的。刘家欣传达到了,完成了他的任务,尽管时隔多年,就像是战争结束后没有收到停止进攻命令的士兵,他总是要尽自己的使命。我还在写作,父亲至今没有当面表示过反对,现在当然更不会,就如阎连科和家人的和解。时间证明,我走的路即便不对,但也没有走错。有的人在飞速发展的大时代里会感慨“偌大的世界,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那么要我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只要你心里安宁,“读书随处净土,闭户即是深山”,怎么会安静不下来呢?你只看到一张书桌的形制,心里没有它的容积,它又能在何处安放呢?
2020.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