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的事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长衫是他的体面，也是他的遮羞布，是对读书人身份的强调。至于酒，则是他的另一个世界，读书人不能没有酒，有了酒就会斗酒诗百篇，就会天子呼来不上船。有了读书人的身份，于是乎就连偷盗都带有三分文雅：“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

孔乙己成为标本人物，不在于仅仅是旧时代的没落代表，而是有共性的，具有共情的，所以才能引起共鸣，譬如就是这个“读书人的事”。“读书人的事”似乎成了一种道义上的正确，似乎只要成为读书人就不会做错事。当然，“读书人”这一称谓有着广义和狭义之分，孔乙己认为的读书人，自然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现在常识上的“读书人”是“文化人”的演绎，而非仅仅是指接受过教育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读过书的人都可以称之为“读书人”。

至于具体的区别就在于“读”和“念”两字之间的差别。我们把上了几年学通俗称作“念”了几年书，这证明“读书”和“念书”是有区别的。念是照本宣科，读则主动性要强些。明人张岱在其著作《夜航船》的序言里就说到：“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橱，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意思也就是读的书多并不意味着识见高明，读书的“读”字之中蕴含着转化的意味，体现的面貌为修养，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将书中的精髓外化为人的气质。

衡量一个人是否是读书人，看得还是言行和修养，而非是否出口成章。因为出口成章是可以训练的，这就像目前社会上的考试培训机构，面对最新的公务员“八股文”考试而制作的解题套路，很多规范性的回答并不是个人的真实想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个性气质，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一定按照“标准答案”来为人处世，但是，你在考场上不如此作答，就会成为异见者而被剔除。所以不只是古代，很多人就把人情练达和世事洞明当成了实在学问，这自然更与是否为读书人是无关的了。

我一直有个观点就是，文章最后拼的是气质，读书最终比的是人品。有的人写得花团锦簇你总觉得气亏，有的人读书破万卷仍让人感到俗不可耐，归根究底还是后天修养不足。就像孔乙己，尽管把读书人的架子摆出来给别人看，但是尊敬毕竟来自于他人的内心的悦服，要面子而没里子，迟早会成为被人耻笑的标的。《夜航船》序言里还讲过一个小故事：“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可见“读书人”三个字本是令人敬重的，甚至让僧人畏慑到拳足而寝的地步，但是一旦言语露怯、举止失当，则让人无足畏也，甚至蹬鼻子上脸，落得个“黔之驴”的下场。

杨绛有这样的一句话，叫做：“你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的确是个问题，同理读书太多想得不多更是个问题，而如果你不是一个科学家，你读书太多想得又太多则更是个了不得的大问题。这些问题，就是“读书人”的一种归类法，也可以将其视为发展阶段，但大多数人是停留在第一阶段的。无知者无畏，所以敢于挑战和夸夸其谈，将自己知道的一点东西马上贩卖出来。有的时候，这种贻笑大方的行为损害的不止是自我的形象，有可能造成对他人或者对某一事物的伤害。

某小城有个读书节目，每期都邀请当地有一定影响力的读书人做客，尽管每位受邀者都有自己的认知，但都不会表现出自己张扬的一面，去老夫聊发少年狂或者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因为大家都知道小地方的人文生态维持的来之不易，也都明白这样的一档读书节目生存的步履维艰。如此，有年轻的读者觉得缺乏锐度和思想性，在某次互动的时候就拿起了麦克风进行了批评，从变相指责嘉宾读书少到推荐自认为有价值的书籍，讲得比嘉宾还要多。他过了嘴瘾，但是他不知道，这种“播出事故”是可能要问责的，那么这座城市就有可能会失去这唯一的读书节目，继续沦为他眼目中的文化沙漠。大家其实是在默默做事，在用行动来履行读书人的自觉，任何的事物，构筑起来千辛万苦，破坏起来却是及其容易。不是别人不如你，而是他们懂得沉默是金。

读书人的事，不是站在大庭广众中之乎者也就能证明学问，像孔乙己的酸腐就是读书不通，第一不晓世事，不知身在何处，把公共场合当成了私塾；第二不通文理，不懂将心比心，将天下人混认为同类；第三是行为失据，不明谦逊退让，反而强词狡辩。这种“读书人的事”当然就不像回事儿了，甚至比小偷小摸更让人讨厌。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如果满足于口舌逞强和茴香豆的四种写法，那么何必读书呢？刘项原来不读书。

也许当你明白读书是一种痛苦，明白这种痛苦来自使命，来自于对众生的悲悯，来自于大地的热爱，来自于对无知的敬畏，来自于永无竭尽的精神追求，你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你才会安静下来。保持缄默，完善自己，其实就是一种对残缺世界的修复。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是咸亨酒店之内。咸亨酒店之外的世路上站着多少孔乙己，那就是我不知道的了。

2020.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