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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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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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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墩的风景

黄墩镇,地处山东省日照市西北部山区,位于日照市和临沂市的两区两县交界地带,镇域面积153平方公里,有大小山头220多座。镇驻地黄墩村于明洪武初年始建,因村北有古狼烟墩,土呈黄色,故命名为黄墩。

前几年我在中楼工作,几乎每天都要经过这个叫做黄墩的镇子。这是一座普通的山区小镇,在背风的山坳里,那些星罗棋布的或大或小的村庄,依浔河而安顿,共同串联起了这个不够响亮的地名。据我有限的地理知识,在中国叫做黄墩的镇子至少还有三处,一处在江苏宿迁,一处在安徽怀宁,还有一处在福建南平,名称上可谓大众化;从名字上看,墩,就是土堆的意思,黄墩,就是黄色的土堆的意思,这是一个“土味”非常重的地方,形象上可谓普通化;而且黄墩镇的平均海拔高出日照城区二百余米,群山环绕,岁月悠长,环境相对封闭,因此又被当地人名之曰“日照的西藏”,区位上可谓边缘化。

黄墩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冒着“土气”的地方。

是的,黄墩是土的。但是土得别有韵味,值得回味咀嚼。犹记当年每每经过,在仰望山峦和俯瞰大地的时候,我总是会感受到一种雄浑之美——大块噫气在这里碰撞,飘风大雨在这里汇集,千沟万壑中溪水突出汇聚浔河毅然西去茫茫群山脊背拱起中甲子山头颅高昂——所有的萌芽和成长在这山谷茂林之中,所有的关于生命的翠绿和盎然挺拔在峰顶岩尖,这长歌一样的岁月和无尽头的晨昏交替星月交辉,赋予了它独特的壮美离开经年每每想起,我的心绪又会跳荡在田家沟与双疃交接的谷地盛夏的浓荫里,在张家沟峰回路转处恬然自得的桃花源里,在沿盘山公路怒放不败一路繁花,在草涧小湖边的无声细柳,在白朵山的白云,在浔河的微波,在夏日的洪水,在冬日的豪雪,在袅袅炊烟,在夕阳西下,坡上雉鸡的挥羽,在茂林深处的鹤鸣......那些细微的情节,都是难以忘怀的啊。

黄墩不像我,可以用脚步丈量千山万水。黄墩就固守在那里,饱含着雨水或者曝晒在蓝天下像是在信守着大地与天空的一个承诺。

我对黄墩有着特殊的情愫

那些坐公交车往返中楼的日日夜夜,无论是在朦胧的晨曦中还是在浅淡的暮色里,当路经后村河焦家集桥头,我总要默默把头扭向外祖父和外祖母合葬的坟山。我的外祖父曾在黄墩镇工作过,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受到迫害归乡后含恨离世。外祖父的死亡于我而言,一直是一个谜,父母也从没有对我提过。然而每次经过他的坟山,我总感到有一种迫近的勉励,似乎在薄暮和微尘中语重心长地告诫。

历史仿佛从我这一代人身上出现断层,人们讳莫如深,也许此后更会无人问津。但是历史不会戛然而止,它有着自己的规律,无论是多大的秘密,总有一天就像是大浪淘沙、就像是地壳运动,把陈旧的泥渣和尘土翻覆出来,成就新的时代。我无从探究外祖父走过的路。可以想象的是,某天半夜他打着绑腿从焦家集出发西行,经过崖头,穿过回龙观,绕过九曲十八弯,在跋涉中,夜幕照样如常褪去,太阳照常如时升起。站在岭顶东望,可以看见日照县城里的那些灰色的瓦房,再往东是黄海,海浪承载着红彤彤的朝日,水光缈缈遥遥一直融进天的尽头。渴了喝一口山泉水,饿了啃一口霉煎饼。那天天气和当今一样的晴好,微风和当今一样的和煦。接近中午时分,他赶到单位,烧水沏茶,准备开会。会议开始了,外祖父的政治生命结束了。他在辱骂声中木然待着,直到天黑得透底,像是冷透了的土灶,一口大锅连汤带水压抑下来,落进柴灰堆,把人挤成扁平的蝼蚁。

在世外的并不一定就是桃源。

九曲十八弯是日夏线的一段,是日照到莒县夏庄的必经之路,近几年因为613省道改道的缘故,也就渐渐冷清下来。我去到中楼经过黄墩的道路,绕过了回龙观,从宅科村穿山而过,高架桥悬在半山腰,景色深沉雄奇。不过因为桥面悬空无所依托,冬季一旦下雪就会路面结冰,多日难以消融,因此也就会封路封山。桥的西端是中开的山门,在山门较高的地点,天气好的话可以东向看见日照城的全貌,雾气蒸腾闪闪发光在天幕底下,被群山簇拥着。繁盛的生活璀璨的霓虹,无非区区半小时的路程。至于海洋,一定和那一天外祖父看见的一样,那是一条通往天空的路途,无边无际,无边无涯,就像时间一样一样。

黄墩镇的道路上奔走过无数的人,无数的人现今依然在其上奔走着。这片被山岭环形包围住的土地像是一道禁忌的紧箍,走出去的人得以天高地阔,走进来的人得到了长久的缄默。刘墉祖上从这里走出去成就了宰相刘罗锅;解放战争时期优秀的黄墩儿女随军南下,从此植根到温州、台州、福州成为新中国建设的中坚;昔日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今日也成为了国内知名的的专家、学者、作家、律师、企业家等等佼佼者。来往来往,来来往往,有往者则亦有来者。就像我的外祖父为了革命工作走进黄墩一样,八十年前的那年冬天,一个昌邑籍的八路军战士也是满怀着革命的激情跋山涉水走进了黄墩腹地。

白雪皑皑的山顶,他气喘吁吁摘下帽子拍打着。东方的日照城寥落灰暗,北方的三庄镇低眉顺眼,俱陷在一派雪海当中,肉眼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脸被冻得通红,手指头僵硬麻木,嘴里呼出的热气结成了寒霜,手背和耳朵上长满了冻疮。

眼前齐膝的雪亮得耀眼,几行小兽的足迹延伸进了黑松林深处。

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的声音。

正是因为每至冬季降雪,613省道宅科段因路陡坡滑兼之高架桥冰冻崚嶒而封山封路,在嗟叹行路难之余,我发现了一个规律,也就是日照每年的降雪会以黄墩南部山麓为边界,其西北的降雪总是要大而隆重,甚至沿海地带不见一枚雪花飘落之时,那里往往传来雪落的消息。在高空俯瞰下去,黄墩如同一枚山核桃,皴皱而坚硬,千沟万壑,无声地讲述着关于水刷风蚀的故事。而当大雪从天而降,这里的山川河流因此而沉寂,所有的村庄都藏了起来,显得静穆而安详。

那个叫做董振彩的战士的身影在雪野里起起伏伏,脚下磕磕绊绊。远方藏在粮山口密林深处的独立营营部屋檐下,悬挂着的冰凌个个饱满粗硕,如刀似剑,寒锋凌厉。室内炭火盆边,蹲踞着一个戴着貂皮帽穿着黑缎子夹袄的中年男人,他漫不经心烤着手,手指上挂着的三个金鎏子折射出点点的光亮。根据情报,独立营新的政委将在午时赶来报道,他的心里盘算着来者何人。

天气阴晴不定,室内晦暗不明,心中忐忑不安。

他一定会想起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的那些事情,那年春天,因为在黄墩赌博自己几乎输掉了全部家当,于是心一横,把自家仅剩的八分地也卖掉,用卖地的钱,买了一把旧盒子炮。那一年,他十八岁。他用这把枪慢慢在黄墩镇建立了自己的“江山”,浑然不知他的江山之外,中国乃至世界发生的那些翻江倒海的事情。这年4月,毛泽东、蔡和森在长沙组织“新民学会”;5月,鲁迅发表《狂人日记》;9月,日本取代了德国在山东的权利;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全面结束。整个世界的利益格局被重新配,但这一点没有影响到他,他在一次次的打家劫舍的冒险中找到了感觉,由此在冥冥之中规划了独特的人生轨迹,注定走向一条亡命之路。

他知道八路军派政委来的意图,在这之前,八路军往自己的队伍里派过两个政委,至于如何走的,大家心照不宣,现今将要到来的会是第三个。发展党员,整顿思想,强调纪律,树立规矩,联络群众,控制队伍——即使每个政委的秉性不同,但是来的目标都是一致的,看来又得厮磨一番。而且听说来人二十出头就当过昌邑县的组织部长,嘴皮子肯定会是一套接着一套,自己熟稔的抽大烟推牌九玩女人又得暂时收敛收敛。他用匕首插了一块生兔肉,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啐到炭火盆中。火盆里顿时冒出一股青烟,一股腥糊的味道充满了屋子。“什么马可死牛可死,没有枪杆子都是马上死!”他把匕首顺手剁到门板上,面无表情地骂道“不发钱粮,光带张嘴来有什么用!”

几里路外。路过浮棚山的时候,董振彩特地停下脚步,对着这座圆滚滚的小山丘端详了端详。在雪的覆盖下,像极了一座白色的坟墓。顺着山脚,他又看到,自己穿过的小溪已经逐渐变得宽阔起来,虽然冰冻得彻底,但是河底的细砂和落叶清晰可辨,一座石板搭建的小桥也被冻在了冰面以下。他在来之前,听说过这条河流,这是世间少有的西流河。他顾不上看风景。和等待他的那个人不同,那个人心中的风景是江山,而他心中的风景则是天下。天下何其之大,百川到海,纵使逆行的河流最终也如此。这叫做唯物主义辩证法,只要掌握了这个真理,世间的幻象就不会对自己的意志产生影响。他是来工作的,来改造这个从前的匪帮如今的独立营的思想的,而非来观看风景的。

浔河被冻结在厚厚的冰底下。隐没着饱经苦难的哀伤。

在中华水系中,浔河的长度和体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们知道,即便是无名的河流也能够让人难以忘怀,就因为那是故乡的河流,它补充了我们生命初期的水分,从而在血脉里形成毕生的记忆。黄墩人之所以一再讴歌这条河流,不仅仅因为这是他们的母亲河,还因为这条河流蕴含的精神。是的,浔河自南部的甲子山发源,由山涧而溪流由溪流而河流,曲折蜿蜒随物赋形,依凭着百折不挠的至柔之力,在东去无望的情况下自寻生路,迤逦西行终至在中楼镇马鬐山西麓在大地上撕裂一个出口,倾灌而下直奔沭河,终究汇流其中,在江苏境内东归入海。浔河全程近70公里,在黄墩境内约有25公里,流经23个村。它肥沃了黄墩的厚土,也肥沃了黄墩人的记忆生生不息的村庄由此得到生命乃至文化意义上的滋养一提到浔河,会有多少游子长夜难眠、热泪盈眶。那些日头的光影,月亮的寒辉,树木的枯荣,香蒲和芦苇在滩涂上茂盛枯萎,鹭鸟和野鸭在水中嬉戏栖息——碎片化的记忆最终组合成一种黯然的幸福。

但是,战争不需要诗意。

随着道路的延展,冰面渐渐阔大。沿着河床,转过山坳,遥遥看到一座四面碉楼的大院,石墙和木栅在冰雪覆盖下犹如兽栏,愈发阴森。董振彩整整军装,大步走了进去,他看到正厅的大门上,插着一把匕首,却是笑了一笑。几个月后,在194132日深夜,董振彩和一百多位当地的党员干部、先进分子被营长朱信斋关押了起来,为防止逃跑,他被用铁条刺穿了双肩。16日,就在浮棚山,朱信斋指令部下使用了剜眼、活埋、斩首等手段,将俘获的共产分子统统杀光。时年28岁的董振彩临难不惧,英勇就义。

朱信斋始终没有被董振彩感化。他只相信当下,只听从人欲。

朱信斋是黄墩绕不开的历史。他是黄墩的逆子,也是那个时代黄墩人的噩梦。

他算不上一代枭雄,甚至连基本的土匪道德也不具备,他为匪的生涯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最大的志向好像也就是做黄墩的霸王。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他专杀同乡人以立威。叛变革命后,他先后投降了国民党和日寇,浔河河滩上的黄墩大集则成了他耀武扬威的杀人场。浔河流经黄墩镇驻地一段,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人工湿地公园,河滩地的大集旧址还在。我在中楼的几年里,偶尔也会趁着中午到黄墩大集去,坐在用秫秸围成的“露天饭馆”里,品尝一碗热气腾腾十足油腻的羊肉汤。吃饱喝足之余,看着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历史的图景就会翻印到现实中来。我们的落脚之处,未免就会是当年人头落地之处;而大集中的年轻人,又有多少人是曾经围观杀人者的后人?公园里的绿植能够覆盖住土地,却覆盖不了那段难堪的往事。

1944年除夕这一天深夜,朱信斋在石沟崖据点中被俘。正月初五,在莒南县文疃召开公审大会,于是发生了有名的“杀朱过年”事件。那一天方圆几十里地的百姓参与了会议,会上山东军区肖华、滨海专区谢辉等先后讲了话,并公布了朱信斋的罪行。在将朱信斋押赴刑场的时候,未等枪决,怀揣仇恨的百姓一拥而上,用菜刀和剪刀活剐了朱信斋。朱信斋的头颅则被装进木匣子传首三边。这是在我们步入文明社会之前,必经的一段血腥往事。如今我们谈起死亡似乎用的也是温柔的语气,而忘记了温柔的今天来自昨日残酷的铺垫。那些被肢解了的肉体,或者流传下了精神,或者流传下了骂名,就怕,我们故意去忘记。忘记这些,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和来处。

如今的冬天,因为气候转暖,浔河很少会被冰封住了。“西塞山前白鹭飞”的景象,一样适用于黄墩这方土地。去年年底,我在秦家滩井一带,看到有白鹭在半山腰的松树上筑巢,看来它没打算再往南方迁徙,而是就此和浔河比邻而居,悠游度日。

我曾经对浔河名字的由来研究了有一段时间。《说文解字》卷十一中对“浔”字如此解释:“旁深也。今人用此字、取义於旁而已。”大致是讲这是一个会意字,“寻”是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加上水字旁,自然代表的是水的深度。所以《康熙字典》中则直指“一曰水厓也。或作潭。”水厓,亦指水的边际。总之,“浔”是一个代表了空间和水流的方块字。在我想当然看来,浔河之为浔河,是因为它是一条寻找之河,由于东部山峦的阻隔,地势西倾,它也只能顺势流溢在这块盆地之中,直到到达马鬐山下,才蓄积起来,获得了出山的能量。

马鬐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巨公山。关于浔河以及这座山,北魏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卷二十六中有载:“沭水又南,浔水注之。水出于巨公之山,西南流,旧堨以溉田,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浔水又西南流入沭。”讲得是浔河发源于巨公山,在山的西南向被人们垒起了蓄水堤坝,形成了一条宽广的灌溉地带。这说明早在北魏之前,浔河就已经称之为“浔”,而且如今的天马湖(陡山水库)也已初具雏形。按照《康熙字典》的解释,“浔”字指代着深潭的意思,于此得到了认证。《水经注》只说了浔水出于巨公之山,没有继续溯源,所以有的书上把浔河在黄墩的一段则称之为“黄墩河”。实际上,在黄墩境内的浔河河道已经足够宽阔,每至夏季暴雨时节,也总要翻腾咆哮一番,如同猛兽出笼,恣肆着浊流吞没两岸的树木和庄稼、良田和村庄。我所认识的黄墩人从不称这条河叫做黄墩河,他们都认同浔河这个名字,就像认同它的源头实际来源于甲子山。

浔河,甲子山。是黄墩山河的代表,也是每一个黄墩游子魂牵梦绕的两个名字。或者,只要念一遍浔河或者念一遍甲子山,黄墩就变成了具体的纪念,而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地名。

在日照的土话图谱中,“角”字和普通话中的“甲”字同音,比如说道“牛角”,在外地人听到的会是“由甲”(牛和由同音)。我这样讲,你大概会猜对我要说的意思。是的,甲子山,实际上是“角子山”的音译作品,顾名而思义,角子山的山巅类似于一柄动物的利角,因而得名。甲子山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当地的民间传说则将其演绎为登天的天梯,故事的内容类似于西方关于通天塔的传说,结局也是在接近天宫的关键时刻,因为上苍的愤怒以及人类的内讧而功亏一篑。从这个故事线索中,你可以微笑一下,想到黄墩人的聪明智慧。他们有一条西流的河,还有一座登天的山,天下之奇,可谓于斯地而集萃,“钟灵毓秀”也无非如此吧。

传说孙膑曾在甲子山隐居著述当然,我们知道孙膑就像有分身法一样,在鲁南,只要有山的地方,几乎都有一个“孙膑洞”或者“孙膑读书处”的风水宝地。为什么是孙膑?山东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孙膑?原来肯定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以及熨帖的事件,但是天长日久,时间逐渐把记忆给磨平,因而无从寻觅踪迹。亦或者为了尊崇武神,古代行军打仗的将领无时不携带孙膑的神位,每至战胜,总要在战场祭奠一番,从而留下“圣迹”的缘故吧。孙膑出现在甲子山,自然是因为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曾经有过他的祭坛——乱世神多。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当年孙膑的神像也未必不会供奉在孙焕彩的心头。这位国民党第57军(东北军)111331旅的旅长,在驻扎在甲子山一带时,一度曾与朱信斋交好。在朱信斋叛变革命的当年,他曾经率部攻打过我的老家碑廓镇西辛兴村。

19414月下旬,八路军山纵二旅六团团部及三营、特务连驻西辛兴,二营驻东辛兴进行休整;56日深夜孙焕彩率部夜袭东西辛兴,激战一天两夜后,八路军的骑兵部队赶到增援,才解了围困,将孙部赶回老巢。此役,八路军三营营长贾学堂、特务连连长张学武等多人牺牲。平民的伤亡在史书上没有具体数字。但是父辈流传下来的消息,从侧面描述了那天夜里的凶险,我的祖父祖母和几个伯父蹲踞在土炕上,共同盖着一张破蔽的棉被,茅屋的外边枪炮隆隆人嘶马叫,太平两个字悬挂在天上摇摇晃晃似乎永不可及。恐惧摇撼着大地和空气,屏住呼吸,默默祈求着烈火不要燃烧过来,否则就会把房子给付之一炬。却听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穿透过西北面的土墙,砸到了炕面之上——幸亏是一枚哑炮——否则,我的家族之中不会有人写下这段文字了。我的父亲出生于1945年,那一年,日本鬼子投降,作为解放区的人们,再也没有受到如此规模的战火洗礼。八路军离开我的村庄的时候,我有一个伯父也跟着走了。走了,山远路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在平行的世界里,因为不同的际遇而形成了各人不同的命运。命运把素不相识的人联结到了一起。命运又让人迷失于时间的波流。

朱信斋当年的行动和孙焕彩可谓彼此呼应,在孙焕彩动手清洗东北军111师内部的共产分子没几天,朱信斋随即递交了投名状。1941年黄墩的春天由此变得一片血色。正在养病的111师师长常恩多(中共特别党员)则因此开始筹划起义投诚,他反复吟诵着曹植的七步诗,痛惜于骨肉相残,病情因而越发加剧。到了第二年8月,起义成功,常恩多完成这桩心事后溘然长辞。原111师大部撤往了解放区,这个参加过西安事变和台儿庄战役的英雄之师,变成了红色的新111师;与之对应的,孙焕彩纠集散兵游勇并勾结朱信斋部,成立了白色的111师,重新占据了甲子山。

于是,在滨海大地上同时存在了两个111师,也就有了八路军三次围剿孙焕彩及土顽部队的甲子山战役。

朱信斋当年为什么选择了孙焕彩,也许看中的不是他的势力,而是他的仗义和凶狠。他是一个赌徒,总是把重注押到自己看好的一方。黄墩的土地面积不大,但是各种势力此消彼长,要想牢固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是需要强硬的靠山才能立足脚跟。他不会顾及历史的展开,甚至自己很清楚自己将来的结局,赌徒是没有明天的,只能是过一天是一天。他曾经和山东最大的匪首刘桂堂(刘黑七)交过手,也因此把队伍打撒重整,所以更明白了一条道理,那就是这是一个比狠的社会,弱肉强食,有奶就是娘。他呢?哪里也不去,就蹲在这片高地上当个草头王,以期将来无论谁当道也要尊他三分,给他个名分,哪怕就是封他个乡绅。

他的算盘还是打错了。他就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庄人家”,坐井观天,画地为牢,不知道天高地厚却总是自以为是。1942年冬天,逃离甲子山的孙焕彩尚有归路,仍旧被任命为国军将领,直到1948713日在兖州战役中被俘。1975年获特赦后,还担任过北京市崇文区的政协委员。至于他在甲子山结拜的兄弟朱信斋,没能和他同年同月生,也没能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甚至死的方式都不相同。我们中国人最讲究善终,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至于像被剐成肉酱的朱信斋,连做鬼都没有资格,因为在中国人构造的神话世界里,“不得好死”的人连地狱都是不收的。也许,他只有死后才明白什么叫做唯物主义——他不但再也做不成人,而且更加做不成鬼。

他生前的荣华富贵,在正统人看来,在正统历史观看来,都是值得鄙夷的,这一点无论是敌方还是友方观点都会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不过是一个土匪。

一个没有生命目标的人,他的生命最终的走向也是茫无目的。

在他童年的时候,想必也曾在黄墩大集戏台下看过帝王将相的故事,想必也在村头听过走街串户的盲人吟唱的史诗,想必也曾立下忠君爱国的志气,可是在他的那个世界中,皇帝让出了天下,天下群雄并起,国家任由列强蹂躏而丧失边界,人群因饥饿而四处流亡。他也许想当一个英雄,像是自己的祖上朱元璋一样从农民当上皇帝,但是单打独斗的冷兵器时代已然结束,新的政治团体已经以集体代替个人的形式在迅速发展——黄墩以西的中楼镇上涧村建立了莒县抗日政府,以北的三庄镇范家楼成立了中共日照县委,西南方向的莒南大店镇就是八路军115师司令部(山东省政府)驻地,南方的碑廓镇则驻扎着罗荣桓部,执掌着滨海地区的局势。

所以,最后属于他的世界,只有虚无,虚无到甚至连一块墓地都不属于他。

甲子山现今也面临着重新开发,把红色文化和传说故事串联一线,计划做成一个旅游综合体。当人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只会听见松涛阵阵,却不会听到朱信斋和孙焕彩推杯换盏的声音以及在结拜时说下的那些豪言壮语。在时空当中,他们早已经溃败给了大自然。唯有肃穆的山石,依然高昂头颅栉风沐雨,不屑这人世间的所有故事。

多少人曾想一步登天,但是临了却是望洋兴叹。无论如何,朱信斋这样的人,是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片土地之上了的。

战争消失于大地尽头。和平了。和平需要诗意的栖居。于是就有了诗人们对这片土地的反复吟咏,这些对河流和月光的情感就像是河流和月光一样,既静寂无声又充满了力量。

无边的夜色中甲子山披着水银似的月光

沉默中将自己站成一座守望的灯塔

他多像蹲在地头上默默吸着旱烟的老父亲啊

目送着一个又一个娃娃长成又离开

 

漫山遍野的羊群在时间的山原迷走

回忆像暮光一样悠长,往昔落进眼底

带着一条河水潮湿的气息 ,带着凡尘俗世里琐琐碎碎的欢喜

悬铃木在山间发出低低的吟哦,时间的河水漫溯

父亲站起身,赶着羊群,他从时间的那端走来,淌过浔河,翻过白朵,又将消失在时间的另一端

被时间放牧的父亲以及我们

永远也无法走出的故乡的藩篱

那巨大的欢喜或隐痛

唯有浔河之水才可以慰籍的游子心啊

——诗人于蓉在《你听啊,月光之下,浔河在轻轻歌唱》中,将父亲的形象放置到山川和河流的中间,在时间中迷途的羊群如同迷失在花花世界里的娃娃们让他翘首期盼。这是一位叫做黄墩的老人,坚守着水土和过往,与所谓的文明世界既有隔阂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黄墩河,滩井河 ,辛庄河,孔家沟河……

这些浔河的支流侧脉,毛细血管

这些浔河幼时的玩伴,戏水的姊妹

你们把生命交给了浔河

并合并成一个大生命

 

并发育成一条主流。浔河

依然谦逊的河,别无选择的河

接下来的航行中

它象八十年前我们那支不断变幻番号的部队一样

把身体交给沭河,新沭河,新沂河,骆马湖,北江苏……

成为非主流,成为支流,被唤作客水,甚至被忘掉名字……

在千折百曲的考验中

一次次顽强证明着

我们对浔河的了解和自信

 

太阳在另一片滩涂,见证了

浔河的无奈与无悔――纵然舍近求远

也要把生命交给大海

云岚上的故乡――热泪盈眶――它仿佛听到浔河还说着方言

浔河啊

即便安身立命,也有远离的孤寂

 

我的情感,也被关山阻隔

碾转反侧,求之不得

难道这是我和浔河如出一辙的宿命

——诗人卞文君《地理浔河》书写了浔河乃至心灵的地理方位。

些优美的诗行富足多情,甚至顺带剖白了黄墩的灵魂。它的古老、坚韧、优美、妩媚、强悍以及它的包容。这片敦实的黄土居然会有着如此的文华只是一条河流带来的灵气吗?不。文化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不只来自于流传,还来自于内心的渴望,渴望是一种不会衰竭的动力,促使着人积极向上,从而无论是肉神还是灵魂都会超脱出这种土地的禁锢。就像浔河夺路,就像甲子山刺向青天,都有着一种难以遏制的势能。这也就是黄墩的“风”气。这种风气,使人的风景有了多重景深。就像于蓉对时间的理解一样,我所看到的黄墩的时间也是可以回溯的,甚至是折叠的,古人的身上带着我们的影子,我们的身上装着古人的灵魂。那些在大地上行走过的脚步并没有随即消失印迹,而是换了另外一种形式存在。那,可以叫做纪念,也可以叫做思念,甚至也可以叫做悼念。

人是活动的风景。

无论是我的外祖父,无论是董振彩,甚至无论是朱信斋还是孙焕彩,他们都是真实存在于黄墩的人岁月是一支长长的悲歌,它潜身在千沟万壑之中,亦潜身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警示着我们,再美好的风景背面亦有着邪恶的阴影,但是辩证看来,没有黑暗的衬托,我们又怎么会懂得光明的可贵。

20203月初,新冠疫情尚未消退之际,根据组织安排,我从中楼综合执法中队调到了区史志部门,算是正式离开了中楼与黄墩的山山水水,带到新办公室的只有云南杨镇瑜书写四个小字“毋忘在莒”。几个星期来,我坐在桌前开始阅读岚山以及日照的历史,为了记忆方便,还制作了几张时间图谱以及人物索引。我看到了八十多年前为了理想牺牲的那些人,几乎很少有人超过三十岁,在最美的年华,他们或埋骨异乡或不知所踪,这让人内心痛切。当然,我更看到了那段历史的模糊。纸面上人影憧憧,山水中钟声悠长。

警世的钟声在昨天响彻,不能让其湮没于时间的长河,这是我们这一代人肩上的责任,虽然我们以前从未有过自觉。

 

2020.05.25(本文3月16日首发于中国作家网,此为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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