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

小女儿十六个月了。因为头发发黄而且老是疏影横斜，索性给她理了个小平头。她也不嫌，反而揽镜自照曰：美美。美则美矣，美之单词连用是为强调也，是为她对语法的创造也，明显不是为了强调“美美与共”的涵义。

爱美是女娃儿的天性，顽皮亦是她的天性。她会和小狗比赛汪汪叫，会踩着凳子爬上桌子，会背着手学老爷爷走路，会像一位高明的演员在大哭的下一秒破涕为笑，或者会像一位伟大的演说家那样一憋气吐噜出几百个单词的长句子。总而言之，孩子是自家的好——照我这个老人事工作者的眼光来端详，这个小娃儿非常具备一名公务员的资质，比如看电视不看动画片，只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比如以善于表现为荣，一有空就扫地拖地擦桌子洗衣服；比如注重锻炼身体，小区小广场上穿着纸尿裤自己荡秋千的孩子也是仅此一个。言而总之——世界在她眼里是扁平的，就没有不能的概念。而她所有的忧虑和苦恼只是因为饥渴，至于其他，都不是问题。

周一晚上临睡之前，她在床上正翻着跟头，突然抱着脚大哭起来。我起初没在意，以为她是因为不想睡觉而淘气粘人。结果她声音尖利起来，嚎啕不止。我这才发现她的右脚大拇脚趾破了一块皮，而且流血了。我找了块酒精棉片给清理创口的时候，蓦然听到她说：“冒冒，怕”。

冒冒就是冒出血了的意思，这个我懂。怕，就是怕的意思，这个我更懂。但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个字，心里面忍不住揪了一下。没有人教过她说这个字，可是这个字现在正清晰地被她说了出来。

这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认识到恐惧。

那么这就意味着她的人生真正的开始。

世界潜伏的危险、陌生的人生底线，通过一种极端的方式，让她有了真正的苦恼和忧虑。

几乎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从“怕”这个字而开始的。怕疼、怕死、怕苦、怕穷。怕，是让人敬畏的深渊，更是使人嬗变的催化；是令人憎恶的黑暗，更是让人彻悟的棒喝。知道了什么是怕，人才真正地认识自我并修正自我。但，怕的意义不仅在于此。

怕的另一种形式不是恐惧，而是压抑。怕，让人自惭形秽；怕，让人三缄其口；怕，让人道路以目；怕，让人成为沉默中微茫的那一个——如果一个人屈服于伤痛，那么他将有无尽的恐惧；如果一个人习惯于沉默，那么他将像没有来过一样成为灰尘——对于这种怕的后果，我更怕的是成为沉默者，包括我对两个女儿的期许亦是如此。

每个人都要经历怕的时光。没有怕，就没有成长。我们不可能站在生活边上去当所谓公正的裁判，我们每个人都是人生场上的经历者、生活圈里的生活者、命运共同体里持有自己命运的那一个。怕，是最基本的反应，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从来就没有不会害怕的人。穷尽人的一生，会有那么多可怕的东西、可怕的事物、可怕的理由、可怕的心魔，“怕”会让我们的人生扑朔迷离甚至支零破碎。而唯有对怕的克服，才使人生赋予意义。怕，是人的天性，正是因为怕猛兽怕雷电怕风雨，人类才学会了穴居乃至学会了盖房子直到走向文明上天入地——正是因为怕女儿脚趾的伤口发炎，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云南白药——我说这句话其实与上一句话关联不大，因为掉书袋子用排比句举上古往今来一千个例子毕竟它也治不了病。与写文章相比，我更愿意做点实事；与理性分析相比，我更愿意做一个感性的人。

我是她的父亲，她的保护者，那个为了她而敢于和“怕”放手一搏的人。

我抱起小女儿，轻轻拍着她，说道：“不怕不怕，咱不怕哦。”

女儿有了依靠，越发大声哭了起来，声音穿过光明的玻璃窗，越过雨中的紫竹林，洪亮地回响在幽暗的山中。

噫，怕什么呢，人生长着呢。

2020.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