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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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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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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成树木

当一个男人不再在乎女人是否体态臃肿发福变形的时候,不是他的审美出了问题,而是他开始衰老了,接受了自然发展的规律。有时候,连鲁迅批评的所谓“红肿之处艳若桃花”这种态度也是有的,那就是认可病态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或许会被上升到和谐理论的高度,也或许被认为是好人主义的和稀泥,但是据本村的二大爷曰过:你既然改变不了世界那就要适应它,以前的领导也曾经曰过:是让环境适应你还是你去适应环境?这就有点辩证法的意味了,与本文主题无关,所以我就不继续曰下去了。

一个男人变老了的第二个现象就是老是沉湎于过去,说起话来张口就是想当年,做起事来好循规蹈矩。本来我们就不是秦皇汉武,但一想起当年来,仿佛年轻时也曾经创建过什么丰功伟绩值得人类共同怀念;甚至好为人师,连别人吃喝拉撒都要指导一番,以证明自己掌握了普遍真理。换种说法,新晋城里人管这叫做乡愁,老派乡下人管这叫做老子走过的桥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总之总得理论联系实际一番,而且专治各种不服。

以上两种,这就是生理上不得不接受老的现实,心理上还有莫大委屈觉得自己还行的表现。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肉体向肚子逐渐集中,精神却永远在高处。

想当年。不是这样子的。一想当年,历史的尘灰顿时满面,是啊,我居然也开始想当年了,那么这就证明我真的是走在老的道路上了。这也可以从幼儿园的孩子喊我爷爷,单位同事喊我叔叔的称呼当中得以认证,这种委屈也与本文主题无关,所以也就不继续曰下去了。

继续从想当年开始。

想当年,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山是青的水是绿的那咱就不说了,有许多的植物如今已经从视野里消失了。比如生产队种植的成片的黄麻,比如祖宅里的一株碗口粗的茶树,比如小学花圃里的几株剑麻。那些南方的植物是如何来到鲁东南这片土地又是如何隐没的,都已经不可追究。特别是从日照“南茶北引”的历史来端详,1965年日照的茶树刚开始在安东卫和双庙试种,距离我的老家远得很,即便是当时引种成活的茶苗,十几年的时间也不可能长成一株树的模样,可是它就在祖宅的院子里,眉目舒展、天真活泼。那个用土墙圈起来的院子里,还有榆杨桃杏以及皂角和柏树,俱都高大健硕,现在一回想起来,旧时光仿佛还在那个庭院里闪烁着,茅檐低垂,蝴蝶穿过厅堂,落在庄重的木门上扑闪着翅膀。黄麻地则是野孩子们隐秘的乐园,我们不怕划伤皮肤,在其中蜿蜒潜行,一本正经地演出着梦想中英雄的战争。等到收获的时候,麻杆被剥成光溜溜白条条的,有一种烟丝的味道。劳动的季节,男女老幼聚集起来,将麻以及新伐的树木沤进池塘,用荆条编筐编篓,把苹果堆积成小山,夜晚在农场露天铺着藳秸或者蓑衣仰望星河,没有互联网,没有人工智能,土地沉着冷静,山川隐隐河流迢迢,人生仿佛很漫长,十八岁也是那么的遥远,我还没长大呢,突然就老了。

仿佛是史前的历史。

就像如今的大地,犁铧还没有收拢呢,突然就长满了工厂和烟囱。

生活是苦的,回忆是甜的。大抵总是如此吧。

我十八岁时到了沿海。天是蓝的海是更蓝的那咱就更不提了。只说见到的一株棕榈树。

这株棕榈树长在阿掖山背阴避风处的一所破旧的庭院里,你在很远的地方,在山坳的漫坡上就可以看到那棵树,它张着无数的手掌,兀自站着,绿意盎然。和我老家用土筑墙建房不同的是,沿海的房子以及院墙都是用碎石砌起来的,这所泥泞的院子里布满了赤脚留下的坑洼,散落到处的是破损的网绳鱼漂以及贝类的残骸,树就是从一堆鱼骨头当中长出来的,棕毛批离,气度潇洒,有着北方树木不同的气质。推开木栅门,走进堂屋,会看到迎面方桌上摆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侧面横陈着一张堆满了衣裳的木架子床,屋子里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腥骚的气味,然后,你会看到一个圆溜溜的红光满面的矮个中年人笑嘻嘻迎过来,由于体型以及表情和中国神话里的土行孙不相符合,倒仿佛是在地球上钻了个洞溜入了我国的伦敦地精。你从他的脸上可以一下子就读取到很多信息,比如狡黠、精明、圆滑、世故等等内容。是的,仅从整个“廉而不洁”的居住环境来说,你看不出他是一个村庄的财务总监,虽然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头发还特意梳了梳。

我们在一起喝酒。高粱大曲就咸鱼头。他的内人长得干巴巴的,低头颔首面目模糊,从把菜端上桌后,就一直躲在厨房里再不出面。我对地精说:你真封建,怎么不让婶子到桌子上吃饭?地精咪了口小酒,回答:她小地方人,怕生。酒过三巡,我就知道了原来因为身高和贫穷的缘故,地精一直打光棍,穷则思变,就借钱买了个南方媳妇,媳妇来看家的时候也没有表示什么反对意见,就住下了,生儿育女接海下田,什么都能干,就是因为语言交流障碍,几乎不说什么话。

比我识字,会算账。我的账都是拿回来交给她给算的。

喏,她带来的家当。地精对着棕榈树的方向噘了噘嘴。别看她不说话,可是谁要是打这棵树的主意,她就疯了一样要拼命。

我们对家乡的念想没法具体。因为那些具体的树木早已经被砍伐一空。所有的枝叶婆娑和星空下的故事随着风中的浮尘被卷进了历史的谷底。我们对家乡的念想无法再具体下去,因此只能靠一棵具体的树木将念想延续。但实际上,家乡乃至故乡,早已面目全非。

这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我独自走在街道上,突然有一种声音让自己肃立。我抬头看去,原来是一株槐树在开始萧萧落叶,这种落叶是突如其来的早有规划的,是与时间的一个默契。只是瞬间,在没有风的一个时空交界节点,进行的一种告别仪式。我这时突然意识到,原来衰老不是一种过程,而是一种必然的到达,是瞬间的事情,是无奈、是悲壮,更是一种宏大的生命原力——衰老不是生命的蜷缩,而是重生的准备。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时间如流水一般席卷,但是一棵树有着一棵树的智慧。

秋天的沿海要比内陆温度高一点,所以当岚山的银杏树稍稍染上黄晕的时候,莒县浮来山上的那棵千年银杏的树巅却早已经成了一片金黄的浮云,宛如一座山的冠冕。于是围绕着这棵树,网红们化着精致妆容在搞现场直播,练瑜伽的在地垫上伸胳膊拉腿,弹古筝的穿着汉服焚香抚琴,打太极拳的一个大西瓜中间分两半,实在没有才艺的就抱着树摆出各种POSE。在定林寺的梵呗声声中,上演着一幕幕凡俗人间的短剧,仅仅是因为,树叶黄了。

一千年,两千年,时间让树的年轮漫漶,它的胸膛再也装不下,只能把自己化为日月星辰的一种,没有悲怆也没有欢喜,不因热闹而冲动澎湃亦不因冷清而自怜幽独。它能干什么呢?它也动不了,和浮来山上的石头一样没有区别,和一个永生的人一样重复着每一天的黑与白。

当你活得足够长,一定会认识到原来生命过于无聊。特别是把衰老搞得足够漫长,足够生死疲劳,直至足够麻木不仁——所以古人云“天地不仁”,是有道理的。

山东沿海一带有很多古老的银杏树。据传说是古代一位僧人留下的,他在周游之时每发现一处可供建立庙堂的风水宝地,都要留下一粒种子。过几年回访,如果发现种子成活,就说明这里的地脉适宜,于是就会在当地筹建庙宇,于是几乎在每一处古刹,都会有银杏树的影子。而围绕这一株株银杏而衍生的故事更是层出不穷,什么唐太宗薛丁山呼延赞,扑朔迷离如同金色的落叶。有时候,所谓人文就是这样七嘴八舌建立起来的,但如果你要分析其中的蛛丝马迹,却又实在是无迹可寻。

落叶让秋天有了诗意。衰老使生命得到了成熟。当一个人面临秋天的雄浑博大,再去回望那些破碎在年轻时的光阴,犹如回望一棵树木的长成。无论秋声多么悲切,却明白只要站在大地上就会有重生的可能。时间是什么呢?是过眼的云烟,是飘零的落叶,是一去不返的故园。

一切的成长只能靠自己。牢牢地站在大地上。

我再次想起那些通往远方的树干,伫立在乡村道路两旁的那些银白色的树木,它们长着无数的眼睛,看着村庄和田野,整整齐齐排列着一直到地平线那里去了。夏天到来的时候,树木的枝杈交接起来,浓密的树叶遮住了道路,阳光琐碎,青色的道路上蒸腾着一层雾气。

仿佛那些眼睛仍旧在真挚地凝视着我,轻声问我:你要去的远方到底在哪里呢?

202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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