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东夷昊的头像

东夷昊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1/31
分享

岁自更新人未老

“岁自更新春不老”是传统春联中的一句话,里面不免有自勉的成分。所谓“春不老”,是一种固态思维,以不变来应对世界的变化,而实际上除了时间上的周而复始之外,这一年年的,无论是外部环境还是我们的内心都是处在变化当中的,譬如嗜欲由绚烂之极转向平淡,譬如民俗由聚合趋向散漫。

也有人说“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淡了”,这种惋惜里面既有对风俗简慢的遗憾,又有对宗族关系疏离的不满,更有着生活小康后吃嘛嘛不香看啥看不惯的矫情。这种思想的反动就是渴望回归到单纯质朴的古代,在乡土社会中小国寡民,这可能是人到中年的一种症候吧。

于是,就有了民俗热的兴起,就有了“民俗专家”这种噱头。

其实在互联网时代,你即便对民俗没有太深的研究,一样可以搜索到深度信息来加工成自己的“发现”,从而被不上网的人膜拜。比如搜索一下“祭灶”,从结果中稍加分析就会从精神源流、神仙谱系、历史演变中“考证”出自己的大师级的“研究成果”。自《礼记》中的祭祀仪式缘起,至汉干宝《搜神记》南阳阴子方的奇遇,佐证了祭灶的渊源;而灶君的姓名考证则又有隋杜台卿《玉烛宝典》“姓苏,名吉利,妇名搏颊”一说、唐李贤注引《杂五行书》“灶神名禅,字子郭”一说、清《敬灶全书》“姓张,名单,字子郭。”一说,亦有说灶神即为具有“土德”的黄帝,亦有从火崇拜的角度来认定灶神即是祝融的。民间更多采信的是姓张,因为玉皇大帝也姓张,他们是本家,彼此提携合于“情理”。据民间流传,张单的妻子名丁香,张单为人放荡喜新厌旧半路抛弃了丁香,丁香只领着一鸡一犬离开家门单独生活,后来张单落魄,受丁香款待后羞愧投灶而死,于是死后被封为灶王。这个故事随着朝代的更迭在底层社会逐渐丰富,在上层社会则表现为不断增加的封号,比如“司命真君”、“九天东厨司命主”、“香厨妙供天尊”“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种种,具有鲜明的道教特点。

在时代变迁中的灶君之外,你还可以根据地域的不同划分出一个地理上的灶君,譬如祭祀仪式的区别以及祭祀时间的区别。仪式尚可根据家财多寡和时代年景来权变繁琐简易,但祭祀时间上不同的流变至今成了定式。我老家有“官辞三、民辞四”的说法,也就是说过去只有官宦人家以及地主老财才有资格在腊月二十三那天辞灶“过小年”,而长工佃户无知草民在腊月二十四才能辞灶,让灶王老爷在穷家破户多待一天——灶君上天后那自然更无好话可说:“上天白人罪状,大者夺纪,纪三百日;小者夺算,算一百日”(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于是广大庄户群众只能硬着头皮老当益壮穷且弥坚了也。不过这种传说未加考证,也当不得真,因为范成大写过一首《祭灶诗》,前几句云:“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可见宋朝时候二十四辞灶已成风俗,接下来的“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男儿礼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之铺张也并不像是穷鬼之家所能负担。所以由此联想,吾土吾乡之地主绅士难免有点“庄户孙”的做派,总要搞点标新立异显示自己的豪强。姑妄言之,大约如此(这句后面就不加“请方家指教”云云了)。

民俗因受到时代和地理上的影响而不断流变,其形成的物质资料亦是如此,充满了层层叠叠不同时代不同方位的中国人的寄托。比如灶君画,如果深入追究也是一门大学问。灶君画按照功能可分为家灶、官灶、神灶、烧灶、上天灶等等。家灶指居家供奉的,上有灶君夫妇二人并坐;官灶指官家商家贴用的,上有灶君一人独坐;神灶供离家者临时贴用,上有灶王和马;上天灶则为灶君觐见玉帝的图景。按照画面分,又有“绿头灶”“立灶”“大脸灶”“捧罐灶”“摇钱灶”“大金灶”“大粉灶”“鸡狗灶”等等。其中“捧罐灶”上有二人分别捧着“善罐”“恶罐”,分类记载人的实时言行,警示人们要积德行善且不可“恶贯满盈”,否则就会被灶君反映到玉帝那里去。有人想象,中国人那么多,家家灶神都汇报的话,天庭里挤满了几个亿的灶王,岂不神满为患喧闹嘈杂?那是他不懂“一生万物”的玄妙,所以只能当个俗人。何况玉皇大帝房产多着呢,简直是跟着瞎操心。至于“鸡狗灶”则是上面绘有鸡犬图案的灶君画,此画重点是看鸡犬的朝向。朝向好了,这一年鸡犬升天;朝向不好,这一年鸡犬不宁,此亦是遵照术士的指点和历法的推演来的,年年不尽相同,大概类似刻有几姑看蚕、几龙治水的历表。还有一种带历表的灶君画,上方绘着一个骑马的小官人。我曾问过家乡的老人,他们的意思这小官人同样象征的是年景如何,比如“驿马流年”此类。但网络上很多人认为这就是“灶马头”的由来(北方俗语管灶君画叫做“灶马头”)。好像海阳以及青岛一带在祭灶之前要把这个小人剪下来,方可和纸钱一并烧掉。这匹马象征了灶君上天的坐骑,其中有奉承的意思,也有让他赶快启程的意思。如此解释,我们的木板年画尚未与时俱进,而早就印上一架波音专机或者航天飞船,岂不快哉。

在寄托方面,灶君画的拥挤程度随着时代和人心的变化不断增加。譬如现在民间尚认为32人的年画要比30人的年画更有价值,里面肯定有着人丁兴旺的期盼和多几个神灵护佑的幻想成分。不断承载寄托的灶君画于是异彩纷呈,有的是一个灶王的“独坐”、有的是灶王和灶王奶奶的“双灶”、有的是灶王和他的妻妾的“三头灶”等等,不但老婆在增加,周边的人物也在增加,据说过去有画上赵云的,是为了震慑灶君在天上不要乱说话,但如此大胆的想法并不多见,大多是希望花团锦簇哄他老人家高兴,于是画面显得特别饱满,方头大脸白面傅粉,五缕长须,妻妾成群,群仙围绕,众望所归,真真是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人间团圆的图景。

至于灶君画的贴法应该也是有讲究的,辞灶那天夜间晚饭前就要辞旧迎新,揭去旧的画像,贴上新的,摆上祭品糖瓜(九十年代曾嫌麦芽糖土气而换上了大白兔马大姐德芙之类,算是咸与维新),祭祀完毕,有的家庭是取下来(事先用粘米粒粘住)等大年三十贴春联时再郑重“请”到灶头,而有的家庭则直接挂到第二年的腊月辞灶那天。于是,带有历表的年画就目视着一年是否按照它的预测来进行时间和事件的推演。看蚕以及种田、治水等农业社会的术语依旧固执地遵循着自己的话语体系。

好了,打住。不说不说又说了,又好像自己“懂了”一样。其实我很想去描写辞灶至守夜的忙碌、初一凌晨的祭拜、鞭炮的喧闹和大拜年的亲热、元宵节的灯笼、红红火火的龙狮表演,从而展开一幅并不贫瘠的童年记忆画卷。但是流光容易把人抛,这种热闹的经验恰如张岱湖心亭的赏雪,只能作为一种个体的经验,只能是秘而不宣,让人每每回忆既感到温暖又感到心怀遗憾。不知道怎么的,单单围绕一个灶君来聒噪了半天,起初却不过是为了讲一个大化流行,“春可以老”的道理。也许是因为他才是最接地气的一个民间神祇吧?我们的家庭故事,我们的喜怒哀乐无不收入他的眼中,密室私语,闻之如雷,让人不自觉心生敬畏,从而规范自己的行为。

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过去的神祇也在不断更新着自己的面目,证明自己的“文化积淀”。没有永驻的春天,只有更始的新春;没有不老的人生,却可以有常葆年轻的心态。人到中年负重前行,但毕竟“岁自更新人未老”。不管时光如何变化、世界怎么改变,我们总得怀着一点童真的眼光和曾经的志气去迎接新的一年,即便我们心怀神明,如图画的揭示,知道桑蚕和气象的必然、洞晓现实和梦想的关系——看破不说破,是为最美丽。

2021.01.28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