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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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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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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沙数

尽管读过也实践过一些新文体,有一定的解读方法和语言耐受力,但在读托卡尔丘克的《云游》之时,我还是一度陷入迟疑。这些碎片化的讲述从童年经验开始到漂泊在巴黎的生活记录再到飞行以及自然主义式的描写,据作者所言,这叫做“星丛”写作——却由于过于琐碎,既类似于东方传统的“锦灰堆”又类似于毕加索抽象的“格尔尼卡”,于是在夜读的时候,不免让人昏昏然,有了催眠的效果。

我读的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的于是的译本。一篇篇断章如同散落的拼图,让人起初饶有兴致力图整理出其中隐藏线索,但当你觉得这好似徒劳无功之后,难免有了厌倦之感。不过如果你真正找到了其中的秘钥,就会觉得渐入佳境而获得新奇的阅读体验。也就是说,互动式的体验,叙述者并没有交待她的思想,站在局外的读者相反则成了思想的叙述者。我从瞌睡中醒悟是在阅读到第140页之后,及至读到《舍利子》才恍然大悟——所谓舍利子,不就是红尘一沙粒吗?就像书中所写的百无聊赖的旅行者在宾馆里用遥控器漫无目的地点播电视节目,电视里有道貌岸然也有低级,有宗教也有欲望,有逢场作戏也有文化交流,一个多元的世界被装进了屏幕当中。芸芸众生,恒河沙数,无论高尚还是卑劣,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干净还是肮脏都拥挤在同一个时空之内。而叙述者的叙述是从一粒沙开始的,甚至不厌其烦地描写了每粒沙子的立面特征及心理活动乃至生理反应(有灵魂的沙子),等累积到一定的规模,你就会看到一片小小的沙漠。这是典型的局部到整体的观察方式,所谓一沙一世界;但用东方式传统的整体到局部的思维来打开这部小说,看到的却是一盘散沙,自然不相适宜。

无论是怎样打开世界,再碎片化的叙述其中也必然蕴含着某个或者多个主题。这类的探索,译者于是的后记已经足够透彻,而且网络上流传的托卡尔丘克在获诺奖后的采访录以及国外评论家的评论都有所解释,包括“星丛”的创新、宗教以及文化的源流种种,所以不再人云亦云。我所要归纳的是我所见的东西,无非如下几种:其一是写法,其二是对生命和灵魂的追索,其三是旅行的意义。

写法方面,抛却托卡尔丘克自言的“星丛”,我们看到的是破碎一地的镜片,每个镜片都折射着世界的样子,由于光照和角度的关系,同样的事物有着不同的变形。我们还可以想到意识流和蒙太奇等陈旧的术语——通过景物的反射来关照思维,通过思维的变化来移步造景,镜头(视角)的不断切换,画外音(内心独白或讲解)的切入等等——这些其实也并不算是创新,而是一种娴熟的整合。不过,说是堆砌也符合实际,就像此书的起因不过是旅行笔记摊在地上引发的出版灵感——但是是经由刻意加工的堆砌,使彼此之间的关联更有意味,尽管不用过于考虑逻辑之间的关系,观众的阅读体验尚需照顾到的。譬如我在此书的结尾读到失散的一家人最终团聚的时候,当时觉得故事既然溃散不如一溃到底留下悬念,为了团圆而“制造”相遇未免媚俗,等读完才发现这条线其实没有“圆满”,一种新的人际关系和人生态度取代了哈姆雷特式的悲剧,那就是如萍相聚,如萍离散,不问西东,无视理由,完全取决于内心。从这个故事的立场考虑,说《云游》没有线性描述也是武断的,因为其中蕴含了许多并行不悖的故事“线索”。秉承当代思维,这才是对传统的突围。小结一下吧,所以,我觉得无所谓在文体创新过多笔墨渲染,文学的关键在受众,怎样去读才更为重要。不能要求每位读者都是文体专家去研究结构写法什么的,读者就是读者,他需要的是阅读体验和自身的对照关系,其收益多寡体现的是阅读能力和认知水平。

所谓对生命和灵魂的追索,贯穿于云游的整个阶段,无论是在天上(飞行器)飞,在海里(游艇或船舶)游,还是在陆地(公共交通及步行)行走,就像那位疯疯癫癫的穿着层层叠叠衣服的摇摇摆摆的俄罗斯女人(这种形态的流浪者不尽然定位于俄罗斯)之所以不停地行走和咒骂,就是为了通过这种“云游”的仪式来躲避死神的追索。这是出于生命的直觉,也可以说是一种宗教的暗示。《云游》一书展示的内容要比叙述者的故事内涵更为宽广,譬如那位全世界追着人体博物馆的旅行者究竟是在为什么追索?仅仅因为那些标本具备美感?或者她是一位恋物癖?就像把自己的残肢解剖成碎片的那位科学家?一个试图将尸块缝合到一起创造全新物种的科学怪人?托卡尔丘克肯定意不在此。与其说是在观察人体标本,不如说她是在查看其中消失了的灵魂。失去了生命的躯体仍旧保留着实体的肉体形态,但是他(她)却再也不能吐露幽默的语言、表达睿智的思想、展示无穷的力量或者曼妙的舞姿。生命是怎么消失的呢?它的动能在哪里?通过对人体的研究能够追查到灵魂的存在吗?这些追问发人深思。恒河沙数的人,最终都脱不了在恒河上漂浮的命运。可是从宗教而言,又有很多可能性。譬如那些不希望在恒河漂浮而希望升入天国的人,尤其是丧失了某些肢体和器官的人,他们的焦虑更胜于肉体的痛苦。书中记载的一个黑人女儿写给国王的三次信就是这样的传达,这位国王的使臣死后被做成了标本,女儿从情理、教义乃至人生而平等的角度不断要求还父亲以全尸以体面。反观毛利人的做法,他们则是把死去的亲人的头颅通过蒸晒保留下来以寄托思念,从不去考虑一个无头的亲属飞往天堂会因为没有嘴巴享受到蜜糖而痛苦。

每一粒沙都不同,每一堆沙的聚落也不相同,地理位置和时间决定了人们对世界的观感,也正像“星丛”、像拼图、像无数破碎的镜片。

生命是一种奇迹。尽管人类对生命的研究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细致,但是随之产生的惶惑亦是愈来愈多,因为你一旦开启某个领域,会发现领域之外则是更为无尽的空白未知。就像信仰宗教的科学家越去追求神迹却发现离神越来越远,就像旅行者起初有意识地奔往目的地,却在旅途中迷失了自己忘却了因何行走。“人生如逆旅”,这是中国文人的世界观,我们都是大地上的旅行者,尽管偶然可以通过飞行器穿越云层,偶然可以通过船舶横渡大洋,但我们都是“逆旅”中的过客,无非有些人用标本留下了自己肉体的切片,有些人用文字留下了自己精神的切片,但这些都不能完全地展示一个人所有的生命,特别是情感,再高度一点,姑妄言之为灵魂。美国作家劳林斯用一个线性的故事《暂居者》来表达了旅行中的寄托,而托卡尔丘克则是用散落一地的书简,天性浪漫的李白则如是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而恒河,是不会说话的。就像时间一样,其下翻滚着沙粒,其上驮载着漂流物,混浊而又神圣的一往无前。

2021.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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