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读完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和《被占的宅子》两部短篇小说集,感觉松了口气,自以为终于可以摆脱叙述的陷阱,认识上提升了一个层次,认为对一种技法的重复使用也就失去了新鲜反而显得炫耀,认为所谓结构主义大师无非如此——直到拿起略萨的《绿房子》读完第一章,才恍然大糊涂——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完全看不进去!因为它的结构(或就没有结构)比科塔萨尔的排列组合更为错乱,就像一条隐藏很巧妙的“常山之蛇”,不辩首尾,鳞甲森森。
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万火归一》一直为世人称道,因为他采用了双线叙述的方式,将古今杂糅,表现了英雄和凡人的命运纽结,人物和事件并行发生。《绿房子》不是这样,同样是多线叙述的交替,略萨则完全把时空给扭曲成了一个疙瘩,甚至人物的思维跳跃性极大,在一个现时的场景中突然就会出现回忆的时空以及意识的流动。人物形象和身份不断切换,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我选择读完科塔萨尔再读略萨,是因为几年前读过略萨的《世界末日之战》,感觉说不上特别好也说不上特别糟,就产生了略萨的读本比较通俗的错觉。所以在通过了科萨塔尔的智力游戏之后,打算轻松愉快一下,还阅读以娱乐,所以就把这本书从书橱底部掏了出来,谁知道却是挨了当头一棒。
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每天夜读三个小时,才把《绿房子》读完。其实在夜读的第二天,我就开始惊叹了。如果说科塔萨尔是结构大师,但与略萨相比,简直就是绿皮车和高铁的比较,同样是高超,不过高超和高超之间也存在着距离,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至于帕慕克那种“万物皆有灵”的叙述方式对比起来亦是黯然失色。虽然《绿房子》的故事其实比较简单,追究起来思想深度似乎也差那么一点点,就像世间所有装腔作势的调研文章一样,都是提出问题貌似深刻,解决问题却语焉不详。当然,作家不必是哲学家,需要用语言来论证世界,作家是以文字塑造形象为艺术的。至于读者从作品中读到了什么,非作家所能为,毕竟阅读属于有选择性的二次创作。
譬如一场山火。我们在低处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焰以及飘忽不定的浓烟,那些火光闪烁着并不成片蔓延,而是这里一丛那里一簇若隐若现。但如果你用无人机盘旋拍摄,或者叫做用上帝视角来俯瞰,你就会发现,这些不规则的火的斑块实际上有着相同的运动规律,那就是逐渐聚合起来,万火归一。无论在来自深沟大壑还是来自石缝悬崖,无论是贴着山体逆行还是顺着山梁顺势而下,它们像是有灵性的动物一样,用触手攀缘探索着,直至形成一种蓬勃的、不可遏制的力量。这,其实就是略萨《绿房子》的结构。而内容则很简单,就是火凭借本能吞噬了一切直到生命虚空。
“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评《红楼梦》的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绿房子》。比如有的学者看到了革命、剥削、阶级,有的读者看到了爱情、欲望、沉沦。但作者似乎没有可以去揭示“异化”的企图,也没有经营“变态”的耐心。他就是把一个妓女的养成史给棱镜化了。就像一枚大洋葱,剥开层层外皮,才会发现让人落泪的内芯——被教会寄养的土著孤女鲍妮法西娅是怎么一步步必然成为城市妓女塞尔瓦蒂卡的。是的,是一条必然之路,除此似乎别无出路。
所以就可以以此为思路,将混乱的时空剥开,捋一捋事件线索。
圣玛丽娅德聂瓦是一个森林小镇,皮乌拉是一座荒漠城市。一个代表着文明遗忘的角落,阴暗潮湿,荒蛮血腥,但是充满了生命的本能和真实的欲望;一个代表了文明的发展,明亮干燥,充满了欺骗和无可奈何的麻木荒唐。
至于安塞尔莫在城市边缘的荒漠里建起绿房子(妓院)的行为,也可以视作他(或作者)内心当中文明乃至文化冲突的产物。渴望回归绿色找回生命本能,却不得不寄生在文明社会获取见不得人的财富,让身体的放荡去弥补对本能欲望释放的渴望。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越放荡,越堕落。直到遇到真正的爱情时却又拼命掩人耳目,直到被舆论乃至“文明”付之一炬四大皆空成为一个瞎眼的琴师(有点类似于阿炳的故事了)。安塞尔莫到死身世也是一个秘密。但是绿色是他一生摆脱不了的,就像肤色一样,这决定了他的出处,也预示了他的去处。同样,这句话也适用于鲍妮法西娅。
鲍妮法西娅因为“文明”人掠夺土著部落时而被掳走送给了在小镇传教的西班牙嬷嬷,因而接受了文明社会的教育,但是她的出身已经决定了这注定是一出悲剧。后来她因放走了同样被掳掠到“文明社会”的土著女孩而被驱逐,这时,他遇到了警长利杜马的爱情。但是实际上她把献身当成了爱情,于是在婚后随利杜马回到他的老家皮乌拉后,因为一个二流子的甜言蜜语而迷失陶醉,以为尝到了真正的爱情的滋味。所以利杜马因为赌博误伤人命被关到利马不久,她就和二流子同居并因此堕胎,不料最终被负心汉抵债卖进了绿房子。鲍妮法西娅因此改了名字,叫做塞尔瓦蒂卡,也就是“来自丛林的女人”的意思,这是皮乌拉这座城市对她出身的蔑视。塞尔瓦蒂卡用卖笑得来的钱养活二流子以及出狱后的利杜马,用不体面的工作“高尚”地为两个吃软饭的男人服务。
故事就是这样,以曾经的绿房子的主人安塞尔莫死亡为结束。摧毁了绿房子的加西亚神甫最终放弃成见应允了主持他的葬礼,似乎死亡可以消弥心灵和信仰上的分歧。不过,安塞尔莫的女儿琼加在市中心建起了一座绿房子,这个故事似乎远远没有终结——只要故事中人的血脉没有中断,故事就不会终结;只要遥远的丛林还在,亚马孙河还在流淌,故事就不会终结。
所以,略萨用这样复杂的结构方式来讲述这样一个其实不复杂的故事,不能不让人认为他要表达的就是,每个人都生活在过去的历史当中,而历史不会结束。
所以,当所有的火都凑到一起的时候,其实也正是山火开始消亡的时候。所有的助燃物都被燃烧殆尽,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安塞尔莫以死亡让人们遗忘了仇恨和分歧。
约二十年前,阿掖山起了一场大火,我随镇上的人们一起到深山里去参与救火。那天风很大,我的新西服被荆棘撕破了好几个口子,脸被烤成了紫色。好在扑救及时,半天的功夫明火就被扑灭了,于是众人分散开来寻找隐蔽的燃点避免死灰复燃。我走到一处山洼里,那里有一片谷地,是大村的旧址,坐落着几栋废弃的房子,房子面前有一道小溪和几块参差的荒田。就在荒田的正中,孤零零地伫立着一株古槐,古槐的树干中空,形成了偌大的一个树洞。我默默站在那里,看着树洞中有一团火苗在跳跃着。这团火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又仿佛是感应了大山里的祝融的号召而隔空响应出来的。
我痛惜古槐,于是用手捧起土将火压制灭了。
我之所以提到这团奇怪的地火或者天火,是想说一个问题,就是既然大自然中还有那么多不符合逻辑的现象存在,那么我们也得容许文学中存在某些超逻辑的写作方式。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乃至倨傲就否认或无视超常态的现象。而实际上,这些现象是和我们共存的,让我们对人生和命运有着不同的新鲜体验,而不至于因年龄的衰退而陷入永久的钝感。
2021.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