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王小波作品里的推荐,近日网购了卡尔维诺(1923-1985)的部分作品来读。
首先我在读久负盛名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不存在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时,感觉是失望的。因为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并不把读不出感觉归咎于翻译的原因,而是这几部作品无论是结构还是思想性上,相比同时代的欧美文学乃至拉美文学都逊色许多,不但现代性不够突出,在古典性上也缺乏圈点。随后又在网上找到几篇评论卡尔维诺的文章,涉及他关于艺术观点的随笔,譬如谈到读经典的意义:“经典作品是这样的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到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因此我就想到,偶像卡尔维诺肯定有成为偶像的理由,管中窥豹难免一叶障目,于是又找了《看不见的城市》来读。
有关书的介绍说,这本书是卡尔维诺仿效马可波罗的笔触,用和忽必烈汗对话、以《一千零一夜》的方式叙述了对所游历过的城市的观感、印象,以及对道听途说的城市的想象、临摹。似乎无疑又是一本以古典游记为外壳的现代寓言。但当我翻开目录的时候,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本书的目录像是按照音阶顺序排列的,而且相互穿插,形成了一种形式之美,或言之暴露了作者故弄玄虚的意图,这一点,作者在序言中有过自述,所以就不再过多言语。
总之,这种结构,如同波澜起伏,彼此推动、彼此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类似于本书描写的最后一座城市“隐蔽的城市”贝莱尼切,在陈旧的外表下隐藏着新的动力,而在新的动力中又隐藏着恶的影子,“所有未来的贝莱尼切此刻已经存在,它们互相包裹,不能分离。”这些力量之间的相持达到了一种暂时的平衡,否则就会洪波涌起巨浪滔天摧毁原有的架构,玉石俱焚。这种平衡又类似于儿童的游戏,是对世界的一种顺序观,是在无序当中命名的一种文字秩序。这使我联想到了托卡尔丘克的《云游》,《看不见的城市》虽然也是碎片化描述,但是卡尔维诺给每个碎片都编了号码,因此形成了多重主题,这和《云游》文本的彻底崩溃还是有所差异。譬如暮年回望青春时的感喟“在梦想的城里,他是个年轻人;他抵达伊希多拉的时候却是个老头。在广场的墙脚,老头们静坐着看年轻人走过;他跟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欲望已经变成记忆。”(城市与记忆之二);譬如城市的侵略性使田野消失或者囊括了田野使之丧失边界;譬如人类成为城市的附庸使城市有了多重的面目——是活人的同时是死人的、是时尚光鲜的同时是塞满垃圾的;譬如城市的无序扩张使得文化交流同质化,结果走到哪里都是一种建筑外观、一种人物形象等等等等。这里面有情感的寄托,又有理性的思考,更有不着边际的想象。
所以,我读到这本不像是小说的小说时,才感觉认识了真正的卡尔维诺。而且我这样想,如果让我选择,我也一定要写这样的一本书。在碎片化的絮叨之中,语言犹如河流组网之初,在大地上漫无边际随物赋形,在阳光下闪耀,在阴霾中静默,在山崖间飞跃,在平原中庄严。选材不一定是自己的游历或者自己的心路,也可以是一株低垂到尘埃里的野花,它见到的林荫、雾霭、牛马的鼻息、蝴蝶的翅翼以及万物的声音。
全书读完,回过头来我思考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才读卡尔维诺是幸运的,或者更矫情一点来说,恰似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因为我的青少年时期大都是在农村度过的,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城乡二元化差异还是相当大的。让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人去感受城市的力量、城市的扩张、城市文明的崩溃和修复,那是不可想象的,记忆的鸿沟任再多的阅读也无法弥补。而在新世纪之后,经过在几个城市中间生活的辗转,存储了一定的游历,熟悉了城市的便利便捷,对城市文明有了身份上的认同之后,再读卡尔维诺,就有了以上的感触和感觉。否则,这仍然会是我读过的最为晦涩的书籍之一。尽管卡尔维诺时期的城市和当今的城市大为不同,但是起码文明的冲突至今未变。
卡尔维诺用寓言方式描写的那些城市,其实都是出于一座城市的摹本。就像作者通过马可波罗的嘴说到:“我每次描述一个城市,其实都是讲威尼斯的事。”看不见的城市是看得见的城市的变形。看不见的城市是看得见的城市所抽象出来的关于情感、文化、宗教、族群种种形成的相互关系,是在建筑之初混沌未开、建筑之中逐渐明晰、建筑毁弃之时逐渐丧失、建筑复兴之际凤凰涅槃的东西。这些东西,超越于庸常的生活之上,又包含在庸常的生活当中。向前一步是哲学,后退一步是蒙昧。作为文明的象征,城市这一概念化的名词处于中间地位,是一个阴阳平衡的整体。
城市在中国的大地上蔓延,肯定会遇到上述卡尔维诺命题。尽管和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处理方式,但是扩张必然面临现实中的利益冲突,以及思想上的精神对峙。而文学家所能提供的,不过是一些语言。这些语言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总有一天会显得幼稚可笑甚至古典昏聩,沉入故纸堆或者化为火焰。不过写作之为写作,也只能顾及当代,孕育于此时此情此景而非穿越。
于是卡尔维诺对此有了如下几种实验的处理方式:
或者以不变应万变:“我们的城跟天空是完全合拍的......无论安德莉亚发生什么变化,星界都会出现新景象。”
或者正视变革是循序渐进式的:“玛洛济亚是两座城,耗子的和燕子的;两座城都随着时间改变,但它们的关系是不变的。”
或者强制变成乌托邦:“这个动物大坟场变成了封闭的无菌城市。”
或者颓废地等待天命降临:“每一次生与死之间的过渡就是瓶颈里的一颗沙子,而洛多美亚最后诞生的一个居民,就是最后落下的一颗沙,此刻在沙堆的最上层等待着。”
或者干脆修建一座镜像城市,比如“为了缓冲由生至死的突变,它的居民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地下城”分别给活人和死人居住,比如修建一座湖边城市对照检点人生的每一种姿势,比如修建一座天空之城成为荒诞的存在。
昨天深夜,在我读完《看不见的城市》最后一页时,打起了瞌睡。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每一个梦中的故事都能够和那些看不见的城市衔接起来,一时间我竟然有了庄生梦蝶之感。是的,我们生存在城市中间,但同时亦生存在思维之间,思维让我们能够去往城市达不到的地方,能够找到一种比原野更豁然开朗的境地,以及,发现我们自我的镜像——那些同路人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的到来,然后一起去往更高的山峦,俯瞰更辽阔的云层。
“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生存下去,赋予他们空间。”这是《看不见的城市》的结束语,也是本文的结束语。
2021.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