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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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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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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中总会遇到一座属于自己的山

斟酌文章题目时,觉得“在生命中总会遇到一座属于自己的山”这句话并不妥贴。因为地理意义上的人,譬如那些生活在戈壁沙漠地区的人、海岸滩涂湖泊地带的人、平原森林沼泽雪野之中的人,有的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座山。山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遥远的传说。那些在大地之上隆起的石头或者土地是难以想象的,距离岁月静好尘世安稳有着不可思议的距离,更不论山外有山、群山连绵、万山耸翠、孤峰独出的奇观。活在当下是务实的生活态度,但这种务实会使我们失去觉察世上有山的事实。

“在生命中总会遇到一座属于自己的山”这句话说得是多么绝对啊,即便是生活在山区的人、游走在高原之上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哪座山是自己的命中注定呢?又怎么会知道那些坚硬的石头和干燥的泥土会有着怎样温暖的慰藉呢?又怎么会知道我们有多少或然的词语可以坚决如我的判断呢?

这会是怎样的一座山呢?在你生命河流中阻止前行脚步的山还是予你励志攀登的山?是宽容接纳你的山还是冷面拒绝你的山?同样的一座山,如果你领受到的是感悟而不是绝望,那么,这才是你注定遇到的那座山吧?它使你的生命有了起伏因而显现出黄金般的旋律,它使你的性情有了训练因而浮突出青铜般的质地,直到无量淬火终至绕指之柔。于是你在这样的山前停下激流勇进的脚步,开始变得沉潜温驯,开始感受到生命的滞重以及沉淀之后的明澄。

是的,在生命中总会遇到一座属于自己的山,不是他人的山。它既可以是实体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也可以是抽象的横贯在心路当中。当遇到那座属于自己的山,每个人应对的方式不尽相同。有人可能陷入迷惘,有人可能奋起抵抗,有人可能就此折返,有人可能生机尽丧。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同的选择,就有了不同的悲喜人生。

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我遇到了那座属于自己的山。它巍峨高耸,我慕名而往。那座叫做马鬐的山虽然不足七百米,但奇峰秀出,慨然有独当鲁南之势,背后群山拱卫,面对天湖水泊。那曾经是一座属于杨妙真的山,一个乱世的女子啸聚丛林,引领红袄军万余众隐身草莽、控遏淮北。她的人生画卷在马鬐山上蓬勃展开,比武招亲、伉俪情深、割据山东、窥伺江南,野心从山巅金盆中倾泻而下,直到碰触到蒙古战马的铁蹄。

在我四十岁遇到马鬐山的时候,它早已收敛了火气,将凌厉的锋棱淹没进郁郁葱葱的林草之下。晴天的时候,白云悠闲地驻留在金盆之上孤芳自赏;阴天的时候,水汽聚集成一顶硕大的笠帽罩在山巅周旋;不阴不晴的天气,云或者水汽随风摇摆,一会儿在山阳徘徊,一会儿到山阴踟躇。日出日落的霞光映衬出它昔日的辉煌,风入风没的松音昭示了它归隐的逍遥。无形的时间对这庞然大物的雕刻是细致的,几百年才会偶尔动一动它的骨骼相貌。这一点也不像对人生命的严苛,只给百年不到的四季轮回。

在我四十岁遇到马鬐山的时候,虽然没有空洞的浩叹,但仍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对于一座注定在你生命中出现的山来说,我们之间可供交流的语言也仅仅是听那松涛呜咽河水汤汤鸟鸣啾啾。思想在山中是没有回响的,而正是这种无情的冷漠才能激发人对自己渺小的认识,从而作为一个自然人悄然自省。我在距离马鬐山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安下身来,生活了接近四年。这四年却实际是相当于在山中的修炼,闲暇时每每驻足窗前,从丽日阳光或者风雨淋漓或者雾霾重重中观望它孤独峭拔的背影,这些时光在我记忆里固定下来,成为当时当下的见证,以至于现在的当下时刻,在我小憩的片刻会心生窗前的感受,似乎面临一道穿越之门。而我当时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就是日日与青山相对,而且也做好了此种准备。

马鬐山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告诉过我什么、暗示过我什么,它只是蹲踞在聚拢了整个小高原的河流和云气当中和岁月厮磨。这我们也可以理解,因为作为一座山它也没有脚不可能云游四海,只能和空间凝固成一个整体任由时间横行。不过人打发时间的方式要比山有趣得多。在我遇到它的第二年,我开始一边端详着它一边写关于它的文字,而且日渐积累成了一部书稿送去出版。如果马鬐山知道,一定会在当时的梦中告诉我,不要把它写成小家碧玉,因为它是一座武山、是百山之王,虽然一百座山被人类削平了五十座,但毕竟也是阔过的。也一定会暗示我,曾经有多少文人墨客描写过它的雄壮巍峨而且文辞华丽锦绣无比,所以我的一切工作可能是徒劳无功。我做过这样的梦吗?没有。这样的一座山是不会在乎人的赞美或者诋毁的,因为它最知道永恒的意义。

在我遇到它的第三年,我临窗将四书五经通读了一遍。《诗经》里的多姿多态的花鸟虫鱼和繁盛的云水草木,尤为让人思绪悠远。古诗意境之美与远山契合起来,于是渐渐明白“相看两不厌”的趣味。日复一日,昼夜更迭,春秋轮替,光阴倏忽。由惊叹而欣赏,由欣赏而相融,由相融而两忘,我的心中就装满了一座山的秘密了。那是根植于大地的一种大喜悦,这种喜悦抵消了人与山冲突的痛苦。是的,在你遇到生命中属于自己的那座山时,除了迷惘和对抗还有第三种方式,那就是与其和谐相融,把自己变成一座山。

在我遇到它的第四年,我因故离职回到岚山。遇见的突然,离开的偶然,而无论遇见还是离开都有着人间世事的牵扯,这就是我与一座山的缘分,来去之间似乎有一种必然存在。如今离开马鬐山已近两年,但那种喜悦从未有片刻偏离,它一直在那里和我内心呼应,宛如潮汐。今年五一假期,我本没有去探访它的念头,可是看着网络上各地旅游景点汹涌的人群,心里蠢蠢欲动却又怕凑热闹。五月二日早起见阳光明媚,不由得心动。于是唤起家人约上朋友,两家人合坐一辆越野,沿着旧日熟识的上班路线,一小时后奔到山下。

风物如昨,人事已非。浔河依旧婉转在群山之中,群山依旧映照在浔河之上,山庄里的故人仍旧亲切地和我打着招呼,但我知道,五年前第一次来到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如今的这个人了。与山暌违已久,总是往事千端。来时路,绿杨阴里枝叶在阳光中的喧哗似曾相识;风乎高阁,无限江山历历在目。马鬐山依旧不嗔不怒不喜不悲化力无边,云朵依旧徘徊踟躇流连忘返。

游山已倦,回到旧时定点的小酒馆。凉拌山菜、干煸河虾、卤味拼盘、香椿鸡蛋四个家常菜和一盆炖了个多钟头的笨鸡汤甫上桌,过去的味道就又充斥在唇齿之间了。我喝了一瓶啤酒和二两白酒,微醺之际并没有对年华流逝的惋惜,只是感到重回旧地心中的踏实和安然。五年间作为一个社会人在山下的恩怨纠葛都随浔河水逆流入海,徒留脸上的皱纹和人间世上之经验。而在这无言的天地之间,我只谋一醉,就当是对这座大山的致谢。

我对四座的人说,我对山间的风景说。这五年间我最大的收获是又有了一个女儿,我给女儿起的名字里有一个“骐”字,也正是“马鬐”的谐音。所以我当感谢这座大山,而小女儿一出生就拥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山,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这是任何金钱也换不来的财富。今天我让刚过两岁生日的小女儿和自己的山相见,就是想让她心中有一个无形的依靠,这人世间的波澜,在她的山面前算什么呢?这样她自然会蔑视所有的艰辛和困难而有着直面人生的大勇。因为这座山上有一个杨妙真用天下无敌的梨花枪挑战过乱世的命运;因为这座山兀自成长不悲戚于孤独和疏远;因为我来过,曾和它无言面对惺惺相惜不知今夕何年。

酒足饭饱之际,起身。望向酒家后窗,才发现后院那棵亭亭如盖的齁梨子树不见了,代之的是一间彩钢瓦搭起来的简易拱棚。我问店主,树是否被外乡人收购了?店主答曰,被伐了。然后我们异口同声说了句“可惜了”。据我所知,那棵树结的齁梨子是山中最大最甜的,而且这种树即便在山中也是越来越稀罕的了。小村的人只是习惯于和它的熟悉便不当好东西待,殊不知那才是真正的宝贝,就像人们习惯于雕琢成富贵花样的玉,却把内蕴丰富的璞当成磨脚石。但也许我们的惋惜是自作多情,一棵树即便找到心爱它的买主,也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命运。它也许只想和庄子理想中人一样,在无知无识当中终其天年吧?

在生命中总会遇到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它苍茫而又具体,体型巨大而又情节细致,它不必太有名也不必太险峻。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可以回头去找它,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心里。它是你的朋友,它也是你的本身。人生中遇到这样的一座山,是多么的幸运。


2021.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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