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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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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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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炒饭还是饭炒蛋

王鼎钧先生在《活到老真好》一文中说道:“我说年老比年轻好,一如收获比垦荒好,或和平比战争好。年轻时我们和命运对抗,到老来和解了。成年以前的我们是‘危机四伏’,门外每一步都是不可知。正所谓‘如暗夜行走’。到了壮而行,手里有地图,心中有煎熬,天天‘冰炭满怀抱’,灵肉冲突,义利冲突,群已冲突,哪有安宁。”说得可谓通透。

可是我在年轻的时候并无大理想,活得懵懂,并不知道“和命运对抗”,而是随波逐流,听长辈和领导的话,循规蹈矩地结婚生子,老老实实地上班干活,偶尔为了名誉和进步问题面红耳赤,或者因受了批评而羞耻心爆棚,大局观上则全无危机感。说是无知也对,说是自信也有点,其实是全无戒备赤身上路,认定了世界的安全和规则,以为尽在掌握无非如此。及至不惑之年却陷入大惑,蓦然发现中年这头怪兽已然控制身心,令人毫无反击之力便已陷落。而世界亦是颠覆了认知,规矩不如无规矩,规则不如潜规则,羞耻无地,荣誉虚无。于是“冰炭满怀抱”也有了,“灵肉冲突”也有了,乃至“义利冲突”“群己冲突”更是危若累卵不可解脱。所谓中年危机顿时兜头而来,瓢泼而下,噎得人直翻白眼心如焦炭却口不能言。

人生处处充满了进步的学问,但是很少人教你如何掌握退步的学问。人们老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实践起来都希望他人退一步,而自己不退既是进步。在这一点上,庄周也没有成为好的导师,他只发发牢骚分析了问题形而上了一下,却没有提出可行的解决之道以及具体的实践路径。结果搞得后世从其道者吃草念经舞剑画符吐纳服毒室外搞爆炸室内修房术,折腾了几千年,发挥异想天开的臆想妄图肉体穿墙平地升仙还不容反驳。这种为了长生不老乃至羽化成仙的“修行”并算不得“退步”,因为一旦有了目的性,就会“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而偏离“自然而然”的初衷。所以我才说王鼎钧先生“活到老真好”是一种现实的学问——人得遵循自然规律,人得服老,再简化一点,人得服。

不服不行。时间具有专治各种不服的威力。道家搞成后来这种样子,庄周也是想不到的。所谓“道法自然”,本来是对的,后来不知道怎么搞得与意识形态搅和到一起了,成了肉体凡胎的终南捷径和登龙之术,天上人间布满了神祇,甚至压抑得活人透不过气来了。

如上并不是说人到中年就如泥牛入海不可解脱,也不是说别无选择。我说的选择指得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做什么不做什么,而指得是在精神生活上更加坦然一些,把种种的困厄当成修炼的渠道,或者干脆就去他妈的既来之则安之。这看起来似乎又回归到了随波逐流的消极态度,但我说过,我这人就喜欢高级的东西,这应该是一种高级的随波逐流,貌似是顺应了“大多数”的沉默,实质上,你仍然可以保留思想的独立性,使得心胸更为豁达释然。从社会的湍流中主动撤出,做自己生活的旁观者——这也就是我所奉的“达观的悲观主义”——怀抱冰炭,直面冲突,接受一切,心有所属。譬如对庄周来说,君主的一个意念可以决定他的飞黄腾达也可一个意念决定他的死亡时间。但是庄周的态度呢?像只乌龟一样曳尾涂中而已。

我以前不知道这个曳尾涂中的意思,把它当成叛逆社会的意思。现在有点明白了,这算是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胜利。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你看到的,庄周说是当乌龟其实他生命属性上并不是乌龟,它的尾巴也不是他的尾巴。他想当的,无非是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冷眼向洋看世界的人,一个与自然休戚与共的人。

当然,那是因为那时候没有科学,人只能对着自己的世界瞎琢磨。或者即使有科学的萌芽,国人也自然规避了,因为不屑于奇巧淫技,鄙视高明的工匠和开明的改革者。炼丹炉的爆炸于是就不是化学而是神仙因怨恨俗人夺天之功的雷霆之怒;有械日浸百畦“用力寡而见多”却不用是因为“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不定,神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不是不聪明,不是没智慧。而是古人把自己当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与世界的交流也是从修齐治平逐阶推进,将天下视同一个大家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应该各就其位。关起门在家里当爸爸打孩子不叫打孩子叫驯化教育,开了门对于周边邻人仍然想当他们的爸爸,于是外面的儿子打了爸爸爸爸还赔钱那不叫赔钱那叫赏赐,外面的儿子送来几只癞蛤蟆爸爸回馈给一箱金子那叫朝贡。算了,扯远了。刚才是讲到科学的事情。

我们曾对科学如此抵触。可是对于人生趣味的一些“奇巧淫技”根本就不拒绝,甚至放纵欲望,产生了匪夷所思的成就。至于吃喝玩乐的学问则无不精巧精到,甚至分成若干流派,为了舌尖上的中国而耗竭人力财力智力精力。据好事者研究,只因为蛋炒饭先炒蛋还是先炒饭的问题,古龙和蔡澜居然打起来了,这个打当然不是赤膊相向“左青龙右白虎中间一个米老鼠”古惑仔那种挥着柴刀乱砍,文化人嘛,笔墨官司的那种。

古龙指出的是:“嗤啦一声,蛋先下油锅炒好,葱爆焦,然后和饭混合在一起”。

蔡澜指出的是:“炒饭的最高境界在于炒得蛋包住米粒,要达到这个效果,先得下油,等热得冒烟,倒入隔夜饭,炒至米粒在锅中跳跃,才打蛋进去......蛋绝不能事先打散,要整个下,再用铲子炒散,给蛋白包住的呈银,蛋黄呈金。”

两相比较,蔡澜在遣词造句上略胜一筹。蔡澜强调的“隔夜饭”应该有两层意思,一是承继中华民族勤俭节约的美好传统不浪费粮食,二是食材经过充分的发酵(可能不是这个意思)营养更加丰富味道更有层次(怎么有点胡说的意思)。但是,既然名之曰“饭”,必定得是熟米,生米炒蛋的话它不容易熟还容易糊。至于我的经验来说,和古龙差不多。蛋炒饭吗,名词前置的那个名词优先,蔡澜又不是不懂中国的讲究,名字靠前那是有说法的,在单位那是说一不二的领导,在后辈那是承继大统的嫡长子。蛋炒饭蛋炒饭,蛋排首位不很说明问题吗?大文人明知故犯,简直是要造反了,欺负古龙词汇量不多是吧?

好事者除了引用古龙和蔡澜不同的观点外,还引用了刘昂星(动漫人物)、柳刃龙一(日本黑帮电影人物)、周星驰、慈禧、戴龙、唐鲁孙、梁实秋等人物不同的观点,于是一碗蛋炒饭名称上就有了金包银、银包金、菩提玉、黄金炒等等,流派上有粤式、扬式种种。鸡蛋和大米的排列组合,涵盖了千年的时光,拉近了海峡的距离,于是时空从中出现虫洞,盛饭的盘碗顿时也成了文化遗产。

虽然过往的蛋和饭在五谷轮回之所已经涅槃成了虚无,虽然过往的盘和碗在桌子和土地之间一再嬗变成不同的质料。争吵却至今不休,人们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似乎不是为了辩白蛋炒饭是蛋炒饭还是饭炒蛋,而是为了证明一种有文化的文化有素质的素质,那就是最为普通的食材也能营造出高雅的气氛,虽然这种高雅大而无当名不符实但是这就是国粹。不是治大国若烹小鲜嘛?你敢断言蛋炒饭里没有那啥吗?当下一碗饭足以让网民站队,南甜北咸的话题足以使亲朋反目,谁敢断言一碗蛋炒饭的烹饪程序里就没有某种不良倾向值得审查?比如蛋代表了什么?饭代表了什么?蛋裹住了饭代表了什么?饭裹住了蛋代表了什么?蛋和饭的比例影射了什么?很值得警惕,很值得研究。

这自然又深化了主题。所以说,人到中年,反而瞻前顾后有知有畏。孔子曰过:“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他说的也不全对,人到中年血气方刚不血气方刚的真不好说,甚至和老年生涯连个过渡期都没有,虽则“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仍旧热爱生活”但已经没人以此当你是英雄。你养家糊口,你上有老下有小,你996五加二白加黑,你不敢生病乱花钱,你四处借贷买房子置产防止老景荒唐,你放弃了社交和应酬顿顿啃大青萝卜,你焦虑你抑郁无处发泄,你和青春期的孩子上一辈子对头冤家,你和更年期的丈夫(妻子)见面就莫名其妙地怄气争吵,单位里晚辈把你当成拦路虎,领导视你为骑墙派,往上走歪着脖子贴着天花板,往下走不准你退休还得老骥伏枥志在做好老黄牛。总而言之吧,你的存在就是一个“敬神如神在”。这是牢骚了,为了防止断肠子,就此打住。

一件事物,哪怕是一份食物,一旦有了附加值,就会变得沉重起来,甚至变得自己不是自己。因为有了价值判断,因为有了“意义”,似乎事物不是在过去自然发生而是为了当下的生活而必然发生,似乎食物不是为了满足先辈的食欲而是为了文化传承。这不荒谬吗?难道我们为了填饱肚子做了一份蛋炒饭,是为了避免文化遗产灭绝才有意为之的吗?难道蛋炒饭还是饭炒蛋顺序的不同就不是蛋炒饭了吗?我们囿于概念,囿于认知,囿于他人的言辞。

甚至囿于内心对于无知的羞耻。甚至囿于对脱离主流社会的恐惧。

一份蛋炒饭,符合自己的口味,就是好的。看起来金玉其外实际上难以下咽的自然是不好的。鸡蛋和大米从来没有上过学,是没有人类的那么多文化的。知识让人认识世界,知识的副作用是让人不认识真世界。那个原生的,庄周的世界。那个生老病死自然而然的世界。那个王鼎钧欣悦地认为“活到老真好”的世界。

2021.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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