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才

王飞虎的爸爸叫做王全，王全当了半辈子的建筑工人，后来总结出来自己命不好怪名字没起好，全的谐音是犬，算命先生说了是走狗命，一辈子虽然不愁吃喝但吃喝的都不是人间的好东西。王全中年得子，给儿子取名字时颇动了一番心思，心想怎么也不能让后代重蹈覆辙，一定要起个顶天立地的响亮名字，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也做个人上人。于是花了大价钱，从外省一个老道那里买了两个字：飞虎。

王飞虎出生的时候就让王全大吃一惊，这个大吃一惊并不是因为王飞虎出生时异香满室紫气东来或者他妈分娩前梦见过虎豹狼虫巨人妖怪，而是任怎么端详都带有唐氏儿的特征。王全的心那一刻揪成了一个一个疙瘩，可还是笑着对老婆说：什么人什么命，咱就担着吧。

王飞虎上了十三年学，九年义务教育中留了两级，还有一年是到技校学厨师。

到技校学习是王全坚持要求的。王全说，高中生在古代就相当于秀才，咱王家曾经书香门第，怎么着也得出个秀才，虽然技校比不得高中，可总算是一个有技术的秀才，怎么着也相当于个廪生，总有替补秀才的希望。至于为什么选择学厨师，完全是为了配合飞虎同学的特长。

飞虎同学在十二年的义务教育中唯一长进的就是吃才。

先说他上小学那阵。小学生都有啃铅笔头的嗜好，飞虎同学啃铅笔可不是嗜好，那叫做用功，不啃到笔芯上不带一点木渣不算罢休。尽管他的书包里满满都是零食，但是无论装了多少，每天第一节课后就全进到飞虎同学的胃里去了，接下来他就开始呱唧呱唧的吞噬目之所及一切可以嚼食的东西，不但铅笔，什么橡皮、纸屑、胶带、涂改液，甚至泥巴土块，双臂所及范围内概不能免。带午餐的同学见了飞虎就像小鸡见了黄鼠狼，如果招待他尝一口的话， 那一口就会下去半饭盒。飞虎同学在这种斗智斗勇的游戏中锻炼的嗅觉特别灵敏，往往闻着味坐到带午饭的同学对面，直勾勾盯着人看，就算你躲在女厕所里吃，他也一样跑过去和你一起蹲着扑闪着无辜的小眼睛眼珠子跟着筷子咕噜噜转。如此搞得同学家长们很不耐烦，经常找到王家门上吵吵：“就你家孩子饿！我家孩子让抢的都瘦得皮包骨啦！”

实际上王全和老婆实在也没有在肚子上亏待了他，以至于王全一个月的工资有一半用在了飞虎同学的嘴上，可他就是吃不饱吃不够。起初王全两口子以为是种病，寻医问药多年以后，不得已又找到那个更加老更加有名了的道士，才知道这也是命。老道冒着折阳寿的风险，给飞虎同学全面做了一次八字体检。最后皱着眉头告诉王全：“这孩子你就好好伺候着吧，你上辈子不孝敬父母导致父亲饿死，现今是投生讨债来的，这股怨气可了不得。”王全就说：“你的意思是，我上辈子的爹现今是我这辈子的儿子，人说一辈更比一辈强，这都倒回去了，果然也该败了是吧？”老道就说：“好好伺候着吧，谁让你欠着呢。”王全说：“总有个破解吧。”老道说：“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得花上三五十万，我冒死一试。”王全就叹了一口气。老道说：“那就认命吧。你看昨天有个大老板让我禳解，上个月还有个大官员找我给指点，人家掏钱眼都不带眨的。”王全说：“我知道了，认命了。”“那你得注意，要是伺候得太好，孽债偿满，也是飞虎阳寿将终之日。”道士斜着眼喃喃嘱咐道。

所以王全拿不定主意是伺候的太好好还是不伺候的好。伺候的太好怕飞虎走得早，伺候的不好心底下不落忍，如果将来那么一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不得悔断肠子？

王飞虎好歹上了初中之后，馋病越发严重了。一闻到食物的味道，特别是肉味，他的大脑皮层就昏沉发痒，眼睛里就血丝密布，像是药物上瘾的人一样，想舞蹈想挣扎想扑上去撕咬。当他所有的心思都围绕在吃什么和如何吃时，身边的同学却发生了别的变化。青春期的到来，使得男生们浑身躁动无处发泄，难免会拉帮结伙打架泡妞吹牛皮逞英豪，如同争夺王座的猴子一样，往往会通过欺凌弱者以展现自己的雄性特征，这当口即便天王老子也管不了。王全通过王飞虎的发小得知，飞虎在高年级同学的拳头下吃过冰激凌桶里的大便，在低年级同学诱骗下生吃过蚂蚁蟾蜍，那些围观学生看着飞虎大吃二嚼口舌生津的样子直至恶心到远远回避给王飞虎取了个外号叫做“无脸男”，无脸男的种种异闻强烈刺激着同学们的听觉，也同样强烈刺激到了王全。

王全听说飞虎竟然开始吃大便了的那天，头发一夜之间就白了。

王全想给儿子办休学，但是马上想到飞虎上中学报到时的那些鸡零狗碎，就怕如今自己主动提出来，校长肯定顺水推舟立马让飞虎滚蛋回家，哪怕放一万天假也没问题。当年自己可是平生第一次进了政府信访局的大门，在信访局协调下，又和教育部门拉锯式谈了十多回，才算解决了飞虎的上学问题呢。他们说飞虎是个不正常的孩子，不正常的孩子应该接受特殊教育而不是普通教育。王全当时回了个什么话呢？你们不能剥夺王飞虎作为一个公民的受教育权利。校长当时说了一句什么呢？你一个建筑工人居然学着公知强调什么公民？

自己有没有骂他臭鸡屎分子呢？王全想到这里就要回忆一下。骂是骂了，不过是在心里头。表面上自己怂了，还向校长道了歉。他又联想到，信访局协调只是一个方面，飞虎上学能办成，还得有赖于飞虎妈买的两瓶五粮液。等所有孩子都到校报完到，王家还是没收到录取通知，于是飞虎妈和王全大吵一场后，出门借钱买了酒。她在校长家楼门口站到半夜。最后，校长出门叹了口气：“我不是为了你两瓶酒，我是看孩子太可怜，人心呢，都是肉长的。”

那天下着暴雨，飞虎妈回到家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路上还丢了一只鞋。王全记得清楚。

王全觉得这件事让自己抬不起头来。老婆却说，办成事就行，咱小民百姓哪来的那么多礼义廉耻。

王全愁白了头的第二天上午，他请了假，没去工地，蹲在家里，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思考起了人生。等小半包烟下去，却看见飞虎耷拉着鼻子回家了。“咋了？”“英语老师撵我，让我滚。”“英语没学好？”“我上课吃火腿肠。”“你怎么又忍不住了？”“老师说就我这样走后门进来的，一辈子也没个出息，千万别浪费空气。”王全青着脸，看了看飞虎，压了压火气。“虎呀，你觉着咱会不会有出息？”“太阳从西边出来吧。”“谁说的？”“都这么说。爸，什么是走后门啊？”王全心想，这个英语老师可真有正义感，你有本事找校长说去啊？净拿俺出大力的数落。两瓶酒，我得扛多少包水泥、扎多少道钢筋、砌多少块砖头，到头来他妈的我还落个走后门的，拐带孩子受人白眼。

王全在那一刻，不知怎地，突然有一种预感，冒出一句话来：“等着瞧吧，我们飞虎将来肯定是人上人！”

王全那上午就指导飞虎炒了两个小菜，王全是这么想的，你不是爱吃吗，那就成全你，让你学会做饭。这样不但自己饿不着，将来还能当门手艺谋生。你别说，飞虎同学对炒菜有着特别的天赋，不但炒菜姿势有模有样，菜品还算色香味俱全，于是王全认定了飞虎是个世界名厨的材料。这才有了让他上技校学厨师那话。

至于为什么技校上了一年就退学了呢？不是因为厨艺精湛已经学无可学，而是因为他做出来的饭菜没有他吃得多。他不但能吃光大伙做的菜，还把大伙做菜的材料也一并吃光。第一学年年底考试前夜，他把整个食堂给吃了个风卷残云滴水不留，搞得大家实操考试彻底泡了汤。老师拍了拍飞虎的肩膀说：“再这样下去，咱学校非破产不可，你还是别学了。”飞虎于是拎着刀具和锅铲一路叮铃当啷的回了家。

呆在家里小两年，王飞虎是感到饿了就做炒菜做饭，看到街上小吃就着急花钱，眼见得米缸见了底，银行存款也见了零，可是飞虎看到爹妈的影儿还是喊饿。“爸，我饿啊。”“妈，我饿啊。”“爸妈，我饿啊。”搞得二老脑袋瓜子成天嗡嗡的，每每回到家就跟铁板上的大鹅一样煎熬，以至于看到家门就心慌手哆嗦。

这天王全老婆看电视，发现本市有一个叫“我是大胃王”的电视擂台赛正在举办，专门比赛谁在最短时间内吃最多的东西，赢了还有奖金拿。顿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从衣服角抠出二百块钱，领着飞虎到比赛现场报上了名。“虎啊，这回让你吃个饱，就算吃不饱，咱家下一顿反正也没着落了。”

过不下去咱就不过，当个穷乐吧！你高兴就好。

王飞虎在擂台上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才能。汉堡王比赛中三分钟内几十个汉堡塞进肚子不带打嗝，魔鬼辣椒比赛时有的赛手当场昏厥可飞虎是乱云飞渡仍从容。下几场比赛还没开始呢，举办方提前宣布比赛结束，因为比赛用品都被王飞虎一通操作给收拾没了。王飞虎站在领奖台上，戴着红花挂着十多块金银铜牌，手捧鲜花俾睨群雄。主持人忍不住问：“请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猪刚鬣回到了高老庄？”

一战成名。

打那以后，王飞虎的好运就来临了。虽然这类擂台赛举办的频率太少，但是经过电视台曝光后，就经常有商家请他现身说法做个美食宣传。王飞虎一开始只是跟着蹭个吃喝，后来吃多了也长了点心眼，觉得自己这么有才华，却只代言些炸鸡腿麻辣烫串串香的简直是浪费资源。你看每次活动总有做直播的叫跟着蹭流量，蹭着蹭着就成了网红，比自己的辛苦费多赚了不知多少倍。王飞虎出了镜头和其中一个网红抱怨，说：“都一样拍片儿，咋你就天天大龙虾我就只能吃串儿呢？”那小子就说了：“你干嘛不自己开直播呢？条件多好！”

王飞虎就找王全拉赞助，说是要买个好手机。王全问明白了，说：“我儿要做人上人的，怎么学着做戏子呢！”王飞虎就说：“你不适应时代！”王全说：“嘿，出息了，真以为你是我老子了！”可话说归说，王全认为飞虎这孩子知道顶撞爹了，说明他有自己想法了，而且想着赚钱了，知道找出路了，这也是好事。两口子出上老脸，又出门求爷爷告奶奶千恩万谢借了八千块钱，给飞虎买了一部好手机。

再后来，王全在工地上就经常被工友们拦着问了。一个个拿着手机指着屏幕：“是你家飞虎吧？真够能吃的。”王全这才明白，飞虎搞的是“吃播”。于是有空也刷刷视频，看看这小子在瞎折腾些什么。就看见小红心关注蹭蹭见日里往上涨，半个月不到的工夫，飞虎的直播号进了近千万粉丝。可看什么呢？就看他捞鱼摸虾炒菜做饭。王全渐渐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但聪明而且精明起来了，你看他从沙滩里挖出的那些宝贝，什么大海螺什么帝王蟹什么三文鱼的，根本就不是本地特产，肯定是头天埋上的，可就是有人信有人看。

老铁们，六六六啊，又抓到一条大海参。王全看到这里，总要咧咧嘴。心想，你怎么不抓条美人鱼呢？我看这行可不长久。

王全的预测错了。王飞虎的直播不但越来越火，甚至火到了国外。事实证明，王飞虎在直播方面的确具有非凡才能，他为了提高，还抽空到公益班学了很多摄影和推销技巧，技艺越来越娴熟，找他带货的商家也越来越大，现在的飞虎全身都是名牌，内裤当然也不例外，银行存款究竟有几位数他都数不过来。不但这一行被他搞得风生水起长盛不衰，而且也真的被他给捞着了美人鱼。

一个直播跳舞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地就迷上了飞虎，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小姑娘本来就挺漂亮，被美颜软件一修饰更是把芸芸众生迷得神魂颠倒，屁股一扭就来钱，粉丝也是多的不要不要的，货真价实的网红，不是在朱之文家门口蹲守或者在洛阳公园尬舞的那种。王飞虎领着小姑娘回家时，王全老婆问她咋就看中飞虎了呢？人家说自己是农村出来的，也没有个文化，所以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青春饭吃不久的，就看中了飞虎憨厚老实。王全心想，你那是看中了飞虎的城市户口和将要拆迁的破房吧。但总归飞虎有个归宿，是大喜，纵然喜出望外。

王飞虎还不止靠了吃而财色双收。当地宣传部门把他当成了新社会阶层人士重点给做了包装宣传，成了身残志坚的创新创业典型，还被选举成了社区代表，一年当中总有那么几天在会议室里正襟危坐听取群众意见。因为飞虎形象亲民，最后越发成了名人，街坊邻居遇到和官打交道的难事也要找他反映反映，飞虎因此又获得了十大好人的荣誉称号。成了名人好人的王飞虎，自然要充满正能量，向社会传达正导向，于是搞直播的时候就要弄些名言警句或者传统文化什么的讲解一番了，你别说，他讲的八九不离十还挺接地气，就不断收获着一波波流量。

王全对飞虎教育别人这一点比较满意，于是经常在网上搜集点国学或者佛学什么的发微信给王飞虎。

王飞虎直播期间如果收到这样的微信，往往住嘴，对着手机屏幕大声宣布自己亲爱的父亲又给自己发来了祝福。然后一边吃着成条的大肥肉，一边唱起来：我滴老父亲，我最亲爱滴人......

看到这一幕，王全幸福的眼泪往往会流下来。

这种幸福能够有多久，王全毫无把握，不过他不再去担心未来的王飞虎，而是开始研究自己现在适合当哪方面的网红。

毕竟一辈子搬砖太累了。

2022.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