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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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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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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来自明朝的云

崇祯二年(1629),张岱造访孔庙,见到宫墙之上有“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大匾一张,不由吃了一惊。游赏一番后,又记下了孔家人的一番话:“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意思就是,天下无非三家分治,江西张家管天上的事,凤阳朱家管地上的事,曲阜的孔家管的则兼而有之,既管意识形态又管文化礼制。

那么三家之外呢?三姓家奴而已。孔家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就这个意思。有些文化人口口声声骂别人“三姓家奴”,倒数百多年,就算你排在百家姓前列,什么“赵钱孙李尧舜禹汤”,照样也是家天下者的奴才。不要怨那时孔家人的势利,真的,南宋以后,姓赵的也不行——所以,鲁迅用配不配姓赵来说事,立论也不是那么充分。同样是炎黄子孙,为什么你就那么秀?因为掌控了话语权。

孔家人势利之余还不忘揶揄乡下起家的土包子,认为凤阳朱家是暴发户,不像他们贵族世家贵里贵气的,而是小小作作,不够大气。甚至“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张岱此次造访距明亡不过十五年,可见终明一朝,没有得到孔家的正面首肯,尚不如戏梦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居然旗鼓大张赢得青睐。这也足以见齐鲁文化的变通性和世俗化倾向。

需要提一笔的是,就在这一年,驿站小公务员李自成被裁,失去了糊口的饭碗。

两年以后,张岱造访兖州,记录下了一次阅兵的场面。场面非常热闹,先是排兵布阵变幻队形,再是按照排练好的剧情发展,斥候报警,中军设伏,诱敌深入,一鼓成擒。得胜之后就是杂技表演了,参将豢养的娈童佳丽蝴蝶般穿梭,充分展示了马术和歌舞艺术。整场阅兵,精髓在一个“演”字,所谓渔阳鼙鼓当时还不过是官场上的一个花样文章。图的是好看和热闹,为的是耀武扬威展示权力的光焰和富贵的浮华。这时,那个被裁员的无名小辈,“你砸我的碗我砸你的锅”,已经当上了砸锅队的队长,而且逐渐展露出军事领导才能。以至于孔家人差一点会说出这样的话:“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米脂李而已”。

兖州的阅兵尽管被张岱写得气象万千,但是已经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由此类推,我在《逆旅行人》中写过王世贞“安东阅武”的事情,里面的记述并没有虚构事实,当年同样是为取悦上级的表演成分大于实战能力。明末沿海卫城的武备已经普遍废弛,武器老化,城池失修,尽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毕竟是纸糊的灯笼虚张声势,难免被一戳即破。阅武如阅舞,表演得再热闹,也是表演了个寂寞。

那些明朝的文官武将何尝不明白此中的“道理”?但谁也不会去破坏“规则”,任由着它从一个小小的霉点腐坏下去直到烂到根子里。

我有好几个朋友非常喜欢明朝,它的器具,它的文章,它的风俗乃至制度。但是我虽不是孔家人,却像孔家人一样对明朝并不感冒。因为我很清楚朱元璋建立了一个怎样的帝国,在这个帝国建立之时,世界文明的进化已经开始加速度,但是这个帝国把时间给拉扯了回去,将人的血亲关系制度化,将江山用高墙和堡垒圈起来。而且历代皇帝几乎都有着不同的病态气质,突发性的歇斯底里和莫名其妙的习惯爱好。让我怎么喜欢它呢?它离宋朝太远而离当代又太近。它的“小家气”,并不是靡费无度挥金如土就可以更改了的,在我看来,这种“小家气”,是缺乏外向的胸襟、博大的胸怀,尤其是永乐以后,关上门自娱自乐甚至窝里横、窝里斗,被人视为暴发户不难理解。

张岱在《陶庵梦忆》序言中说到:“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读之,心有戚戚然也。鼎革之际,犹如两世为人;梦幻之感,却是切肤之痛。人的一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经济的原因倒在其次,关键是精神上的刺激。道理人人懂,轮到自己就很难懂了。为什么是我?可是,为什么不会是你呢?大化流行,谁能解脱!

立夏的这天下午,天气有点阴。我站在凤凰岭上,无意间看到一团白云在往人民广场的方向聚集。广场处在山坳,众多现代建筑罗列周边,那团云从北边关山之处缓缓而下,几乎贴着地面倾泻成云的湖泊。那一刻,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明朝时的画面来,似乎那团云从明朝而来,行进在草莽之中。于是那些建筑物和市井喧嚣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校场上士兵们的呼喊和上寺晚钟的回响。安东卫这座城池坐落在充满了野性的大自然当中,就像一颗定盘星定在鲁苏交界的荻水入海口。阿掖山则附身鲸吞着海水,然后徐徐吐出蜃气,漫过天地时空。

我似乎置身在幽暗的森林当中,在对着一段叫做明朝的时间独自默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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