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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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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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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开学时

在我小学的时候,罗大佑的《童年》刚开始流行。那时候歌词都是手抄本,那些港台腔在山东小汉听来不啻于鸟语,单听收音机或磁带是搞不清楚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的,基本只能跟着哼个调调。但大概也要联想一下,譬如榕树的样子,秋千的样子,这些是北方农村学校所没有的。再譬如福利社是个什么东西、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又是个什么鬼,那更是百思不得其解。特别是期待隔壁班的女孩走过窗前那段,简直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腐蚀,应该捂着耳朵呸呸呸的,可是捂来捂去还是跟着哼了起来,甚至想为什么隔壁班就没个顺眼的女孩呢?这可以说就是“文学”的教化作用吧。不知道怎么搞的,思想就开放了。

几个月前,罗大佑搞了一次网上音乐会,围观者甚众,但出彩处不多,还是老套的“杭育杭育派”,像一个时代的没落。没落,不是失落。看他在手机屏幕上累得出汗,却再没有情不自禁跟着哼唱的状态。正如《童年》消失在时间的迷巷当中。

小学生活当然不是一首歌所能概括。那个时候,我们现在说的“那个时候”,往往夹杂了日渐积累的感情因素,正因为回不去,所以不断赋予其意义和价值,最终提炼出“纯真质朴”乃至其他不吝赞美的词语。但我们经历其中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反而觉得是迟滞的、封闭的甚至急欲逃离的。屁股多年坐在同一个板凳上,就像妖怪笑话唐僧坐禅“坐坐坐坐得屁股破”,北大清华则像传说中的大雷音寺,通过“aoe123山石田土”逐级修炼才能达成。不过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往往在方程面前败下阵来,在课堂上咬着铅笔目光呆滞思接千载,下课铃一响才像招过魂来,跑到教室外尘土飞扬的空地上生龙活虎地“打成一片”。有的凑起堆来用胳膊斜挎住一条腿互相用膝盖“撞拐”,有的用木棒击起一个两端削尖的木“梭”再凌空抽击比赛谁打得更远,有的在地上画出层层的格子比赛跳房子投沙包。还有一些类似于赌博的游戏,弹瓷球、拍画片、打宝(纸折的方块)。反正都是一些简单的快乐,现在想起来,好像我们当时都傻乎乎的,那么容易满足,那么容易快乐。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因为教育体制改革,那所小学十几年前就已经被拆除了。可是现在提起笔来,笑声仍在耳畔,尘土的气味仍旧弥漫在鼻腔之间。记忆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它模糊而又具体,并不由连贯的事件组成,反而化身为一种触觉、听觉、感觉。所以我想,佛教所言的“眼耳鼻舌身意”,指得当是这种体验,它是一种时间观,幻象和实质相纠缠,甚至可以回溯、把持、端详的时间观。

事实上,过去了,即便是感觉能够沉浸如初,但毕竟如逝水东流。用曾经流行的一句话来讲,就是:“时代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世界不会为我们对过往的留恋而止步,时间的洪流终究一往无前而不会为人的执念所凝滞。

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曾经少年,我当时在农村算是一个“异类”。因为父母是双职工,实际上在我这一辈已经脱离了土地。父亲经常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来指责我,我也曾试图分清五谷,但当时的鲁南农村,除了小麦,已经很少大面积种植黍谷粟稷等作物了,即便是农家子弟也不一定能够熟练地辨识农田作物。学校大门对过原来有过几分地的“校产”,老师们在其上种过黄麻。后来某年收割后被村里给分给了农户,仅留下几块小菜园供住校老师自力更生。那片麻地也并没有为学校创造过多大的效益,在我记忆里教室的门窗总有残破的玻璃没能及时修补,绿色的油漆斑斑驳驳经年都没有重新油过,墙面上被煤油灯熏黑的部位不断增加,甚至屋檐下住上了燕子麻雀以及一窝窝马蜂,偶尔还会有蛇蜕挂在风中招摇。

除了校产的收益,那时还时兴“勤工俭学”。大约是因为公办学校由各村补助经常入不敷出的缘故,学校里会动员学生们利用空闲时间或者假期去挖草药、撸草种,统一收集起来到镇收购站去换一点现金。农村学校还有专门让教师和学生忙秋收的秋假,秋假结束,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勤工俭学”。学生们按照年级排着队,每个人挎着一个葛条编成的筐子,筐子里装着地瓜、花生。按照要求,“勤工俭学”必须是“收秋”的成果,也就是必须在收获完成的地里捡到的或者挖掘到的,不能讨现成的。小孩子们憨厚,说不让划拉现成的就不划拉,每天清晨摸黑起床,约好友一起,到事先瞄好的空地里去掘地三尺探秘寻宝。可干着干着就会事与愿违,结果忘了出来是要干什么,像课本里的那只小猫“一会儿捉蝴蝶一会儿捉蜻蜓”快活去哉,在野田野地里野来野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像是天上的云、像是垄沟里的野兔,像是牵牛花上的蚱蜢、像是清清河底摇头摆尾的小鱼。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上沟下崖蹿蹿一天,“秋”没收多少,瞅瞅天黑的时候篮子里还是空空的,这才着了急。遂不顾戒令,忐忑着潜伏到自家场里偷偷往篮子里抓上几把,然后互相约好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于是从此就有了过命的交情。听说有同学专会找田鼠洞穴,挖掘出它们的过冬粮,往往收获颇丰,抵得上大干三天。当然也只是听说而已,我没见过。交工排队之前,家长们往往也会往篮子里悄悄给加上点压秤的作物,倒不是为了讨好老师,像是如今教师节要送个什么花之类的,而是为了表现自己孩子多么能干,长大了,是个劳动者了。

暑假开学的第一课呢,也是以劳动最光荣为开场的。经过一个暑假,操场上、校园里杂草丛生,甚至都有人来放牛牧羊了。所以开学通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学生们自带工具,无论锹镐镰锄,无论长幼男女。大家按照分定的区域,开始“杭育杭育”拔的拔铲的铲扫的扫抬的抬,搞得大风起兮云飞扬、劳动号子声震天。大太阳晒着,汗水哗哗流淌,衣服湿透了,人成了一个个小泥猴。尽管如此,却没有一个家长认为这是在虐待儿童,就像当时课堂里的教鞭不只是个摆设亦没家长抗议同理——被教鞭抽得屁股肿了或者手上的茧子破了皮都怪不到老师、怨不得别人,家长们往往还要给补补课,把挨揍的内容给复习一遍强调一遍——因为觉得自己的孩子无能、没用,给自己丢了脸,有失劳动者的体面。这当然是一种集体主义的荣辱观了。孩子们皮糙肉厚的,也禁揍,哇哇一阵过后,抹一把脸,就把这事给忘了。

是啊,我们就是这么渐渐长大的。直到后来具备了自我意识,有了青春期的朦胧和忧郁,有了对光怪陆离的大世界的惊讶和冒险,有了衣着光鲜的现在和“回首向来萧瑟处”的感悟。其实那个虱子在棉袄里打滚、脚在破绽百出的布鞋里长满冻疮、衣襟和脖项因为缺乏洗浴而脏黑得发亮的年代,那些感觉和气味,那个虽然穷但是充满欢乐和向往的时光,似乎被折叠了起来。但只要抖一抖,便又会活了起来。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当年真的有那么一个隔壁班的女孩,如今再次走过我的窗前的话。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失去张力的面颊,生活刻写下的皱纹,零星的白发隐藏着星光。请原谅我这么沮丧吧,因为生活的真相本来是这样,而非诗人的想象。人生不能悔棋,人生不能重来,所有的过去都是为未来的奠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不能因为自己当年简单的快乐和回不去的执念而要求一代人变成“老子想当年”,变成自己的“复制品”,直至暮气沉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未来,无论智力还是眼界,无论身高还是体魄,一辈更比一辈强才是硬道理。

如今我会想起过去自己鄙视的那些对青春的文学描写,那种激动和张扬,那种遗憾和怅惘。那时候我有多不理解,如今就有多感动。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其实当时你怎么去歌颂它都不过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多么浅显的道理,可是我们还是要重新经历,就像仅仅为了验证自己的错误。

开学了。又到开学季。有时候我真想像穿越小说那样,一觉醒来,发现人生历历黄粱一梦,而自己仍是那个刚从午睡中醒来的小小少年。蝉在柳树上鸣着,校园广播喇叭里隐隐传来这样的歌声: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一年一年时间飞跑,

小小少年在长高。

随着年岁由小变大,

他的烦恼增加了。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无忧无虑乐陶陶。

但有一天,风波突起,

忧虑烦恼都到了。

一年一年时间飞跑,

小小少年在长高。

随着年岁由小变大,

他的烦恼增加了。

202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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