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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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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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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鹤而去

沭河从鲁南丘陵之中夺路而出,奋力南下,再折向东方入海,所经之处,冲积沃土千里,养育百姓万家,而南向回望,其开山辟谷的行踪,似乎也正是当年导引着公子小白的路途。沭河打开了大地和历史的缝隙,汩汩涌出,缓缓流淌,如长歌汗漫,如大地行板。无量的蒹葭苍苍,无数的青丘莽莽,日月星辰映照其中,银河映带浑如通天秘境。

沭河并不雄奇,亦不诡谲。但是它有着玄妙的吸引力,让山涧的泉水向其汇集。山水潺湲而下,在低洼之处勾连起来,终究形成各种名字的河流向其奔走而去。浔河是其中的一条,浔河集中了文疃、黄墩、中楼这一盆地之中所有的水,倾盆而泻,丰富了沭河的小蛮腰,使其丰腴多姿;鹤河亦是其中一条,它在盆地的西端徘徊复徘徊,西去补充了莒州城南沭河的水流。鹤河的上游来自龙山,龙山一带起伏的山岭同样隔绝了流水的东向张望,水沿曲折的山体在岩石和沟壑之间默默聚拢,像是大树的根须一样延展着,无数纤细的血管在平原地带生长成为大的动脉,由此镌刻在地表,宣示着温柔的力量。

鹤河的上游,还有一部分水汇集了起来,直接南下,形成了行河,而行河无意摧枯拉朽独立成长,它使用了一个“随大流”的懒办法,直接入赘浔河,成为了浔河的附庸,助长了浔河的声势。所以,实际上,我们在地形图上看到盆地的包围使得水因为寻找出口而四处冲突,倒不如说,是水流的包围,让青山多了一份缱绻流连的妩媚。

鹤河和浔河有着同一个上游,又有着同一个归宿。归根结底,这是沭河的号召,引领着他们走出幽暗曲折的歧途,终究成为一条东归大海的“正常”的河流,而不是生活在齐鲁大地上的异类,出于山原,归于地脉。这是造物者的造化之功,这是大自然的不传之秘,这是水和土之间的契约。

鹤河从龙山形成,避开中楼一带的群山,行走在莒国故地寨里河镇、陵阳镇和长岭镇的谷间平原带上,在寨里河镇一段鹤河还吸纳了寨里河的流水,这段水流走得不如浔河湍急,浔河在山里如同困兽狼奔豚突,而鹤河则如水鸟般悠游自得。所以它叫做“鹤河”,自由闲逸,旷达自适,爱流就流,不爱流淌了,就拐个弯遛遛。在它拐弯的地方,村庄的名字也起得随心所欲:马家河水,庄家河水,陈家河水。真是一目了然,很不用心。

白云从这些叫做河水的村头飘过,往西会经过一个小小的土丘。这个土丘兀自孤零零地立在平原上,上面顶着一丛树木,还顶着一座修建不久的小庙。这个小庙的形制类似于孙悟空大战二郎神所变的那个,后面挂着个旗杆。又像是古代的冠,落在一个庄重的头颅之上。我曾诧异这个土丘的来历,它出现得太突然,好像是人类的杰作而非造化所成,于是我猜想这会是莒国一位贵族的葬身之所,就像是在临淄的那些隆起在平原地上的庞大土台。

这个土丘在地图上居然有标志,居然被标志为“山”。“放鹤山”。其实它在平原上看来,无非十几米高,尚不如唤做“放鹤台”。

我查找过一些资料,也查访过一些人,想了解它的名字的由来。这个名字是如此的富有诗意和意味深远,容易让人想到那篇著名的《放鹤亭记》,想起披着羽衣在城楼顶上念念有词的那位古人。“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可谓为“玩物丧志”找了一个理由。至则“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又为“不务正业”找了一个理由。总之,这位古人把鹤“人格化”了,玩赏的不是鹤,而是态度,放飞的也不是鹤,而是自心。

所以,在这片土地上凸起的这个小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一位隐士居留过吗?是因为鹤河的传说而得名吗?还是某位文人化用了宋朝的那个典故呢?我的寻访和调查没有明确的答案。倒是有则神话有所影射,说是大禹在治水时将龙山一带洪水导引,最后他乘鹤而去。这当然是不可凭据的,大禹是“神格化”的人,和“人格化”的鹤来对比,则更显得是虚无缥缈。鹤河的来历,肯定与鹤有关,而至于扯上大禹,则显得太为造作。肯定有一只鹤,我不知它是白是灰是黄是黑还是五彩斑斓,但肯定在这片天空之下翩然飞舞而过,对应着一段佳话,或者一个凄美的故事。而时间漫漶,将那段历史给模糊掉了,无从寻找了。

现如今,人们只记住了陵阳河里的那个画着符号的罐子,却记不得一只自由飞翔的鹤了,那只鹤飞到太虚之境去了。只留下了一条河流和一个地名,作为当时之人爱它惜它敬它慕它的证明。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鹤一去不复返。人们的日子过得从容平和,好像也无需纪念。

倒是那在历史之中奋力的文人,从字里行间发出一唱三叹的声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饱汝。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他喃喃自语,他大叫大喊,他扯着历史的袖子歌之哭之。那鹤飞得却是一干二净,再也没有回来。

越过西边的山脉,是华北大平原,越过大平原,是太行王屋山,越过太行王屋山,是黄土高原和大漠,越过大漠,又是高耸到天际的石头,越过那些石头,是中华疆域之外的另一种文明存在。那鹤肯定没有飞去那里。

它在月影下翩翩起舞,它在文字中口口流传,它融化进了天空,它洇沁进了纸墨。

放鹤山,多么坚硬的三个字。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名字。

只有一个名字。放鹤山。多么坚硬地凸出在那里。

浔河,顾名思义是一条“寻找”之河,寻找自己的本源,寻找自己的归途,寻找的过程是自我的不断完善。而鹤河,名字是优雅的、温润的,让人体会到了它羽毛的柔软以及身体的温度。

浔河在盆地里顺着地势做了层层盘旋,终究流向西南,在群山之底找到了一条超脱之路。弯路有时候是最为有效的捷径,但是,弯路往往会使人在漫漫旅途中陷入徘徊、迷失乃至彷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对于一条河流来说,也是如此。而至于鹤河,它相对从容,像是一首悠长的民间小调,带着波光随影闪亮在田野之上。两条河源自一处,又殊途同归,融进同一条河流。优游的鹤河最先投奔,粗犷的浔河紧随其后,最终,两条背道而驰的水流重新在沭河之中相逢。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人们的道路也正是在这山川河流夹缝之间相对平整的地带开辟而成、行走而出。无论榛莽羊肠之蜿蜒,还是村庄丘壑之间的绵延,即便是国道、高速路、高铁,也是这样。所有的道路像是条条金箍,围着中楼盆地绕行,直到遇到沭河,则沿着冲积平原北上南下,使储备已久的势能得到了快意的释放。

鹤河,在莒县人读来,音同于“获活”,第一个字读四声,第二个字读二声。放鹤山,则读作“方获”山,第一个字读一声,第二个字读四声。周边的大放鹤村、小放鹤村,自然读作“大方获”、“小方获”。在外地人听来不可名状,只有看到具体的村名标志才会知道村子的准确名称。

鹤,念做了“获”甚至音同于“祸”,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放“祸”起初是一种来自民间的吉利企望,后来经过文人润色,把“祸”字更易成为“鹤”字,显得文雅和好看。至于“祸”从何起,或是源于某朝某代生灵涂炭时人们的祝祷,反正已经成为过去,不堪回首,回首无益,所以,就忘却那种痛苦,将幸福寄托于象征着空灵的羽翼。

飞鹤多好,多自由自在。飞鹤多美,可以让人永远记住身家何自。

但是,在放鹤山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人,也只能是孤独的存在。人们在放鹤山顶建立庙宇,不是为了纪念仙鹤,而是为了祈求此生的幸福。只有孤独的灵魂才会在香火缭绕之中,体会到白鹤归去的空茫境界。他必须是一个读书人。他的眼光并不局限在现世的痛苦,他在这个荒丘之巅,顺着沭河流淌的方向,看到了南方扶疏的花树,看到了云和星辰投奔的岩穴,看到了四季之手将世界的把玩。

他必须是一个读书人,才会深刻地明白,在大地之上,为什么会有一座放鹤山。

放鹤山上的庙是多余的,可有可无。放鹤山上,倘没有读书人的光顾,将会千古荒芜。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这一声从《诗》中而来的鹤鸣,如此犀利地划破历史的天空,至今余音袅袅。

在儒家,鹤是君子;在道家,鹤是仙人。它的仪态端庄、它的仙风道骨,都被推崇到了极致,按照传统观念,好像在禽鸟之属中,论资排辈,除了凤凰,也就是它了。甚至于民间往往把它和松树联系起来“松龄鹤寿”“松鹤延年”,甚至画上一片丹顶鹤落在古松躯干之上若有所思。其实,作为涉禽,丹顶鹤是否乐意站到树上是很难研究的。

宋徽宗赵佶曾画过一幅《瑞鹤图》,图画中有二十只白鹤或翔或立在宫阙之巅,是人间祥瑞,亦是人间仙境,他不止要做人间的皇帝,还要聚拢云端的福气,做个“道君”,安详天上的欢乐。他不止精心描绘了鹤的形象,更热衷于精细的描绘禽羽,各种鸟儿在他笔下纤毫不差栩栩如生,他构建了一个书画王国,风流自得,可是自天子成为画匠之后,他的一通风流蕴藉,都被北方的狂风暴雪所掩埋。什么道君,无道昏君;什么皇帝,亡国之贼。“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瑞鹤高飞成为一场大梦,富贵荣华总被雨打风吹。

宋徽宗在位时,擅长折腾。他登基的第一年,赦免了苏东坡,让他渡海北归,世人认为从此苏东坡时来运转,文曲星迟早归位,未料,苏东坡却死在了北归路上。宋徽宗给予了苏东坡至高的荣誉,但是没几年,却下令查抄天下东坡文字,只要是沾了“苏轼”二字的,统统予以销毁。由此可见,徽宗心中之鹤,只是赵佶好鹤,和叶公好龙没什么区别。爱好的是外表漂亮的毛羽,而非其中清奇而坚硬的骨头。

宋徽宗实在区分不了鹤与其他禽鸟的区别。苏东坡和他不一样。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这只鹤飞进了东坡的《后赤壁赋》,如此卓尔不群,它并没有加入皇家屋檐上的狂欢,而是孤独地掠过一位诗人的船头。

它背负着明月和星空,大张着白色的翅膀,突然呼唤一声,打破了心中的寂寥。甚至在振羽消失之后,还托了一个梦给他。在梦里,白鹤变成了一个羽衣蹁跹的道士,对着他嘿然一笑。然后纵入缥缈。

苏东坡说:“呜呼,噫嘻!”就像那只大鹤鸣叫的声音。

也许,宋徽宗和苏东坡的对比,在苏东坡早期的《放鹤亭记》里的一句话就做了暗示。

“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你皇帝的乐趣怎么能够和隐士的乐趣一样呢?同样是玩鸟,你玩掉了国家,人家再玩也无非败家,这怎么能一样呢?

《放鹤亭记》于闲逸之外,多了几分忧思。

闲云野鹤,难。

如此突兀的一座放鹤山。就像莒国故地许多毫无理由的地名。比如浮来山。也是一下子戳在那里,不问来由地告诉你:俺是浮来的,没空解释了。比如放鹤山。没有一只鹤的踪迹,没有一只鹤的传说。

为什么叫做放鹤山?

有人在这里放过鹤。

鹤呢?

飞了。

那为什么还叫做放鹤山?

有人在这里放过鹤。

这是一个无穷的循环。搞得你无从追问。这个地名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飞了就是飞了。放了它还不飞吗?飞了它还能回来吗?回来还能叫做放鹤山吗?

于是放鹤山就像一个叹号戳在平原上,容不得质疑。

那只鹤存不存在倒成了其次。

一只鹤,成就了一座山。就像你搞不明白鹤鸣于哪个九皋,反正它存在过,只是一个声音就足以让历史铭记。

这只飞走的鹤,同样在历史的上空鸣叫着。白羽闪亮。真实的虚无。

是谁放走了它呢?

没有答案。

放鹤山,就成了一座精神上的谜之地点。它稳稳戳在平原上。以低矮的气度告诉你:我是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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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文思精妙,好文!

文今   2019-03-05 0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