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专供耳朵静听细听的诗篇
今天在主人挑剔的眼前给束缚住了
仿佛一行行用铁链锁起来的奴隶
被放逐到无声纸张的苍白里去了
而那些受到永恒亲吻的诗歌
已经在出版商的市场上迷失了道路
因为这是个匆忙而拥挤的亡命时代
抒情女神
不得不乘电车和公共汽车
去赴心灵的约会
——泰戈尔《序诗》
Ⅰ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在写下上面这些诗行的时候,不会想到“印刷机的幽灵”会被电子格式所取代,那些关于灵魂的倾诉,甚至连苍白的纸张都无从寄托,那抒情女神也只能在二进制的空间里辗转,而不是搭乘电车和公交。声音会湮灭的,在往昔殿堂里的朗诵声死灰不起,书籍会衰老的,在被遗忘的角落里破败不堪。冰冷的屏幕映照不出诗意,尽管诗意就在窗外的枝头,就是那一轮新月,那一只飞鸟,但是,我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有时候,我在想,泰戈尔也好,郑振铎也好,如果他们处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微时代”,在“非死不可”和“微薄”上,他们会得到怎样的回报?
我想,他们不会有亿万粉丝,不会有众口一词的赞誉,甚至得不到基本的尊敬。这不仅仅因为时代的粗鄙、信仰的丢失、道德的遗弃、对美鉴赏的缺乏、对爱朝不保夕的恐惧,还有,就是享乐主义的泛滥、贪婪的人性饕餮着世间所有的资源,包括思想。
泰戈尔会被当成哗众取宠者,郑振铎会被当成文艺小青年——他们会收获无数的口水、刻薄的攻击、无情的嘲笑。会被市侩们痛快地宰割,宛如一群疯狂的鬣狗在撕咬骄傲的雄狮。
我想,此情此景,真是太惨了。惨得会让人发自肺腑的笑。
我们已经没有了诗意。没有了诗情。在这个网络时代,在这个“微时代”。
Ⅱ
感谢陈笑黎女士给了我一个重新读诗的机会。人民文学出版社近期推出了《朝内166人文文库》,郑振铎译的《新月集 飞鸟集》是其中的一本,笑黎女士在微博上把写书评的任务交给了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尽管我有些犹豫。不仅因为诗歌的式微,还因为不再来的青春,那些属于记忆的东西。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好,我说。
接任务后,没两天书就邮寄来了。小精装。装帧比较简洁,没有想象中的开本大,甚至可以装入口袋随身携带。
书中《出版说明》这样写道:“作为新中国建社最早、规模最大、读者知名度最高的国家级专业文学出版机构,人民文学出版社在自己六十余年的的历程中……沉淀下了人类丰富的精神资源,出版我们自己的“文库”不仅生逢其时,更是为了满足广大读者精品阅读的需求”。书中附赠的书签上,列举的也都是外国文学的一些经典名著。“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出版文库的意义自不必赞誉,任何人类的文化遗产都应得到尊重和体面地传承下去,但是出版不是单向的,出版后就必须有阅读群和收藏群,用一句很装的话来说就是:若阅读不自由,则出版无意义。不仅出版商应有文化责任感,当代的读者同样应有这方面的自觉和能力。
电子时代,不是读者放弃了对书籍的阅读,而是可供一读再读、百读不厌的经典越来越少。文库的出版是为阅读的回归所做的一种努力,这一点我知道,但我更期望的是,经典不只囿于过去,出版不止围绕逝者。
好了,打住。废话少说,闲言少叙。
Ⅲ
无疑,郑振铎的译本是比较经典的。
在重读这这两部集子的时候,我还专门找了其他的译本来对照阅读。郑振铎的译本简洁大方,更具备口语化的品质,而其他的版本则显得较为注重文辞的修饰性——比如孙家晋(笔名吴岩1918—2010,上海译文出版社前社长)的译本措辞上就显得华丽端庄许多。
这应该是与所处的时代有关,郑振铎翻译这两个本子的时候是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距今已接近九十年,无论时代还是语境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那时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白话文的写作能力取决于作者的修养,所以现在看起来,虽然有些措辞是让人发笑的,比如郑振铎在译者前言里一再描述泰戈尔的书是“美丽的小书”,如在现在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书籍,简直不可想象,但他的用词是真诚的,保留了那个时代的印记。
《新月集》(The Crescent Moon,1903)初刻为英文版,主要译自1903年出版的孟加拉文诗集《儿童集》,诗集描绘了儿童们的游戏,表现了孩子们的思想活动;《飞鸟集》则是一部英文格言诗集,初版于1916年完成,其中一部分由诗人译自自己的孟加拉文格言诗集《碎玉集》,另外一部分则是泰戈尔造访日本时的即兴英文诗作。
郑振铎即是从英文版转译来的,包括吴岩也是。因为他们都不懂孟加拉文,可能会在二次转译之后更加丧失诗的原汁原味,这就像把律诗转化成英文诗而难觅其格律诗韵一样,但是作为中文读者,还是能从译文的意境中读出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不同的印度——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泰戈尔获得诺贝尔奖,并不是因为如叶芝盛赞的文艺复兴,而是,因为他是印度的,来自另一种陌生的话语世界。
译文是一种再创作,不同的译者会呈现出不同的表达,而语言作为一种传载工具也会有不同的呈现形式,但是文章的意境却是相通的。是读者的思想情感参与,使得作品完成最后的加工——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对照来看,这样的译句似乎比原著更具备打动人的力量,中文的魅力与原诗相得益彰,甚至使其得到了进一步升华。
这些诗很美。美,在于作者、译者、读者共同的思想和情感交流。这也就是所谓意境的传播。
Ⅳ
豆瓣网友“烦暑最宜”对《新月集》有这样的评论:“当我第一次翻开时就有抗拒感。这个满口妈妈妈妈的老头子,想要装孩童的口吻,就像无数个儿童文学的翻版”。
《新月集》的第一篇可谓先声夺人:“我独自在横跨过田地的路上走着,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它的最后的金子。白昼更加深沉地投入黑暗之中,那已经收割了的孤寂的田地,默默地躺在那里。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尖锐的歌声。他穿过看不见的黑暗,留下他的歌声的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这些词语色彩非常丰厚,质感很强,稳重的外表下隐含着丝丝悸动。
但是,接下来,就是“满口妈妈妈妈”了。泰戈尔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或者说,臆想成了一个孩子,想象着孩子的一举一动,扮演着一个“纯真”的角色。但是,“人是一个初生的孩子,他的力量,就是生长的力量”。儿童的世界的确如诗歌吟咏的那么单纯和朴素吗?抛却弗洛伊德的解析不提,这种对孩童的回归,本身就异于“成长”,这是对外部世界的刻意规避,对孩子的爱怜更像是对自我的抚慰。
是啊,这个“老头子”究竟是怎么了?他躲在孩童的躯壳里,仅仅是因为出于对孩子们的爱吗?
孩子们不会这么想。是我们(这个我们当然包括泰戈尔)想多了。但这是文学的必经之路。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作品,感到遗憾甚至是可笑的,可能会更多,如果贴标签的话,那些“装嫩、愤青、幼稚、无知”之类的标签绝不会少。
所以《新月集》的流传绝不是扮孩子喊妈妈的成功,而是那时那地,适应了人们心灵的需求。
另外还有,就是浓郁的异域风情的吸引,或者叫做诱惑。
香蕉树,瘦长的槟榔树,椰子树和深绿色的贾克果树;榕树,檬果树,醉花林,迦昙波,金色花,杜尔茜花。作为一个北方人,仅仅听到这些植物的名字,就使人感到沉醉。我记得自己初读泰戈尔的时候,印象最深的,不是因为他那孩子一般的心灵,而是,因为诗歌里反复出现的这些植物和风景,那些光阴,那些摇曳的光影。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
我生平有过许多快活的日子,在节日宴会的晚上,我曾跟着说笑话的人大笑。
在灰暗的雨天的早晨,我吟哦过许多飘逸的诗篇。
我颈上戴过爱人手织的醉花的花圈,作为晚装。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
“烦暑最宜”最后还是说:“回忆着当初第一次的茉莉,就是这样甜蜜的感觉。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拒绝大人用着孩子的口吻讲这讲那,而到了现在的年纪,却发现,这些,可能并不是只给小孩子看的作品。”。
现在的年纪,流逝的时光。我们开始变老,诗歌还在那里。
Ⅴ
《飞鸟集》对中国读者的影响是巨大的,某些意义上,甚至起到了启蒙的作用,那些低语和沉吟,仿佛洞开了另一扇看世界的窗。冰心就说过:“我自己写《繁星》和《春水》的时候,并不是在写诗,只是受了泰戈尔的《飞鸟集》的影响,把许多‘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个集子里而已。”
《飞鸟集》的每一个篇章都显得清新、短小、隽永,朗朗上口,回味悠长。它像一条珠链,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八十年代,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明信片才刚刚兴起,上面往往印了一些小诗。姐姐去上大学时曾寄给我一张,上面写的是:“如果错过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将错过群星了”( 这是《飞鸟集》里的第6篇。朝内166文库中的译文为:“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末你也将失去群星了”)。这段诗行使当时的我很受启发,我觉得这句子真美,真有意义。二十几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张明信片。那些文字。这也是我认识泰戈尔的开始。
历史上类似于语录体的著作有许多,《论语》、《孟子》,甚至《圣经》和一些佛教典籍,利用简短的句子,阐述一定的思想和哲学思维。就像这些微言大义的短句们一样,《飞鸟集》诚然是短诗集,但其中承载的信息量极其丰富。它节奏轻快,简单明了,但却能轻易地俘获人心。
这些短句,没有韵脚,结构松散,没有分行,我们却称之为“诗”。因为其中的诗意超越了诗的外在形式。我们不会把《论语》当成诗来朗诵,但是《飞鸟集》却完全可以。那些富有哲理的话语值得长久回味;诗行中或隐或现的神秘感,让人心驰神往。
你能够说出飞鸟为什么歌唱吗?偏偏是在你的窗前?你能说出秋叶为什么叹息么?偏偏在你的窗前?大自然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着不可言传的深意。譬如舞蹈的湿婆,眉眼,手势,姿态,都有着他自在的暗示。
“在黑暗中‘一’视若一体,在光亮中,‘一’便视若众多”。泰戈尔的诗源于冥想,冥想源于“梵我合一”的信念。没有宗教意义上的灵的信仰,是不会产生出这些诗行的。只有虔诚的心,才会有虔诚的话语。缺乏虔诚的基础,写出的东西往往轻浮和虚伪;没有心灵上的碰撞,读者也不会得到共鸣。通过诗歌为载体,枯燥的思想显得并不深邃,一切变得简单和易于接受,因为,美的来袭是不可抗拒的。我们从中得到的感悟可能不会太多,但是我们从诗行里领略到的境界却让人耳目聪明,为之沉醉。
绿草求她地上的伴侣,
树木求他天空的寂寞。
人的追求不尽相同,但再花样百出,也是共处一片土地,共对一片蓝天,这就是社会人生。步履匆匆的当代,我们停不下脚步来审视自我,甚至忘记了自己除了对物欲的追求之外,还有其他什么追求。泰戈尔抱怨诗行被放逐到了苍白的纸张上,而现在,那些载着诗行的苍白的纸张亦被放逐乃至遗忘。至于那些所谓绿草和树木的追求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它们随着环境的恶化也逐渐在枯萎老去。我们无暇顾及。包括信仰。遑论倾听来自心灵里的诗歌。
我在这儿把我的诗篇献给你
密密地写满这个本子
仿佛一只笼子里挤满了鸟儿
我的诗句成群地飞过的
那蔚蓝的空间,那环绕星辰的无限
可都留在诗集外边了——《序诗》
这一段,其实可以作为《飞鸟集》的一个注脚。
Ⅵ
与其叹息,不如开脱。我们不会重新涉足同一条河流。
因为诗歌的远去而惋惜乃至抑郁,实在是于事无补,当今人的需求形形色色、精彩多元,当然也包括对诗歌的需求。总会有热爱诗歌的人,总会有印刷诗歌的人,总会有吟唱诗歌的人,总会有传播诗歌的人。我们不必过于杞人忧天,不必担心印刷机,不必担心数字化,甚至不必担心小众化——要求全民都来读泰戈尔,同样是一种荒谬。
有热爱的心灵,在哪里都能读出诗行。
出版社的小编在微博上是这样推介这本书的:“《新月集》实际上一本育儿经。当下育儿图书那么多,什么《好妈妈胜过好老师》《我陪儿子一起长大》等等,非常多,包括《亲爱的安德烈》。其实买这些书的人,我都推荐他们也去买《新月集》,如果说上面提到的书是治标,那《新月集》才是治本,治标治本同时下手,才能根本治病”。我在回复的评论里说:“文学阅读和通俗阅读还是有区别的,《新月集》可没教人怎么使用尿不湿。”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诗歌和尿不湿,都有着自己的作用。文学书籍不如励志和生活类的书籍好卖,这是不争的事实。现在不少写诗的转行去写网络小说和编造一些畅销图书,不是因为了缺乏了对诗歌的热爱,而是因为在市场化规则下,他们也需要吃饭和生活。
这似乎与评论一本书离题万里了。
作为一名读者,我当然希望有认真的出版社本着认真的态度来认真地甄选人类文学的精华认真地编译和印刷出经典的文库。爝火不息,以手相传。
这正是朝内166正在做着的事情。
以此致谢。
2013.04.16
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版《新月集 飞鸟集》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