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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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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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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

在野地里。

坐着。

城市街头的玉兰花瓣撒落一地,肥厚的叶片被碾成片片泥浆。春天的轮毂没有奔跑过遗忘,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会为花瓣筑起一个香丘,“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这里没有花瓣纷飞,只有风吹过。

场院里堆满了草垛,玉米秸的枯叶在窸窣作响。风偶然会轰然涌过来,于是叶片又会用一片哗然作为迎合。

道边的杨树刚刚掉完穗状花序,新叶还没有绽开,只是冒出了点点的芽尖,枝干的表皮因为水分的膨胀,而显出一种蜡质的光亮,风错过枝条,又发出飕飕的声响。

坐在野地里,梯田在目光里下沉,麦地在身后蔓延。小麦长势良好,翠绿肥嫩,手抚上去可以想象到麦芒的刺痒。这绿色起伏于山岭,最终将回馈大地以金黄。

浮尘随着风东西冲突,毫无主张,有时候弥漫开来,有时候又一溜烟钻进村里的街巷。村庄没有像树丛一样为风合奏,它们在阳光下,瓦顶微微的泛着亮。

有一条狗对着我大喊大嚷,我瞪了它一眼,然后喝了一声:怼!那条狗竟然把头偏了过去,眼神怯生生地不敢看我。我觉得这真有意思,因为无论牙齿还是喉咙,我都是比不过它的,甚至包括胆子,可是它竟突然羞涩的像是个姑娘,这真让人笑得迎风流泪。

狗夹着尾巴躲进了窝里。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眺望着春天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发。

这一天是寒食。南方应是“树林深翠已生烟”,中楼这里并没有,除了柳树垂挂新绿之外,大多数的树木还没有完全释放。

寒食,顾名思义就是吃冷食。寒食节,传说是晋文公为纪念介子推而设的节日。在古代,寒食这一天要戴柳、踏青、蹴鞠、荡秋千;赏花、斗鸡、吟诗、放风筝,最重要的当然还是祭扫和追思。

在北宋,曾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的王禹偁,描写 《寒食》时的情景如此:

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风光亦可怜。 稚子就花拈蛱蝶,人家依树系秋千。 

郊原晓绿初经雨,巷陌春阴乍禁烟。 副使官闲莫惆怅,酒钱犹有撰碑钱。

蛱蝶和秋千,在这个时节的山里我没有见到,蠓虫却已是群飞扑面了,至于稚子倒也是有的,一个胖胖的小丫头和她妈抬着一张瓷砖正从面前经过, 所谓“稚子扛块大瓷砖,人家依树没秋千”。我很佩服她的力气,真是一个圆滚滚的小哪吒。

“巷陌春阴乍禁烟”,指的当然不是林则徐,说的是禁火。禁火不仅仅因为纪念介子推,这是一种源于远古的仪式。每年春季祭祀时,要先把去年的火种熄灭(防止因天干物燥引起火灾),禁火后三至七日再重新钻燧取火,取得新火的仪式,叫做“改火”,也就是苏东坡所言的“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里的“改火”,引申为时光变易的意思。

过了寒食是清明。韦庄诗曰“寒食花开千树雪,清明火出万家烟”,说的就是“禁”和“改”的情形。今年寒食节和清明节相继,夜里城市的十字街头,仍旧会出现烧纸的人,他们划地为符,借着道路转达他们的哀思,第二天清晨,大理石板的人行道上又会留下大大小小的灼痕。而农村人则不用如此邮寄,他们的祭扫在故土里就可以完成,祝祷罢,晚上喝上两盅,褐色的脸膛变得酡红,酒力不胜,浑身燥热,兴奋地在院子里来回转悠。

同样是在北宋。某个寒食夜,亦是有人中夜徘徊。他是另一位“团练副使”,寄居在王禹偁走后的黄州。

他吟道: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这是苏东坡的《寒食》。

在病榻上听说海棠花被雨摧谢了,可以想见庭前已是残红如雪,一地泥污狼藉。是谁无声无息的偷去了我的韶华,不禁让人感叹命运之手的无常。

同样是写雪泥,从“人生到处应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到“泥污胭脂雪”,超拔和现实,将人生的两个主题糅合继而又打散,能够“不以物喜”,却难能“不以己悲”。

我之对《寒食帖》的印象,不在于书法,而是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自己装裱的第一幅字画就是《寒食帖》的印刷复制品。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样的装饰字画还是很有市场的,那时候还崇尚文学和崇拜文人。几块钱的书、几毛钱的画,摆在家里并不显得小气,而是让人羡慕,觉得这大概就是“书香门第”了。价格并不等同于价值,你将几个亿的字画放在自家库房其实和放在古墓里没有什么差别。

《寒食帖》的下半部分是: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写得更是萧瑟和压抑。那时候我自己在单位值班,有一夜狂风暴雨,直如“春江入户”,所以对这首诗特别有印象。当夜小屋被摧得急欲崩塌,就像在狂涛骇浪中颠簸的渔船,玻璃窗上河流直下,院子里的树都折了,咔咔作响。雷轰电闪,滚地而过。我就像一个渡劫的妖怪蜷缩在岩隙洞穴之中,战战兢兢,看着时钟的分分秒秒。

这是对这首诗最直观的感受。至于说到一个“当官的”居然吃不上饭在哭穷,我当时也是并不相信的。而现在再审读“君门”一句,有了别样的感觉。封建时代,忠孝是两大核心价值,作为儒家传人,报国无门,归家不得,当此寒食时节,既不能上谢天恩,又不能拜祭祖先,真是忠不成孝不能,更加以羁旅漂泊,最为深痛的还有“何处是自我”——所谓“死灰吹不起”,实际上是波澜起伏,思绪万端的掩饰之语。

不是所有的怀抱都可以直抒胸臆,不是所有的怀抱都能得到理解和欣赏。

在北宋,黄州既是苏东坡的,更是王禹偁的。他造了小竹楼,这是一处精神的秘境:“公退之暇,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清遣世虑。”

和他的潇洒不同,苏轼在黄州时困顿的数着米粒下锅,只好托关系在东坡弄了块瓦碴地自己去种麦子,他站在春天的麦地里捶捶腰,自嘲道:“抑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

过了寒食是清明。

王禹偁《清明》诗如此: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禁火之后,竟无取火之物,估计是燧石不好使,所以到邻居家引了新火来,点着油芯,用来夜读。无花无酒,不能簪花,亦不能浮一大白。菜籽油的灯盏光亮黯淡,一如心中的落寞。

这本是阴雨的季节。

苏轼在密州时,却写了这样的一首《望江南》: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将雨丝的愁绪一扫而空,留下一种飘逸和洒脱。

改火后,新火既来,为什么不快快烹上一壶新茶?为什么不快快饮酒吟诗?再辜负这春光,春天就老了啊。

北方这番风景,虽然与多年以后在徐州黄楼上披着五彩羽衣远眺的大为不同,可同样是大地的新生。

这本是沉醉的季节。

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程颢:“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

赵长卿:“怀家寒食夜,中酒落花天”。

吴文英:“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吴邦彦:“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

诗酒趁年华。这些写诗的人、沉醉过的人,此清明节中,不知坟冢何处,是否依旧青青。

他们的年华,在长江的帆影里,在大漠的落日下,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且一去不回。

在野地里。

坐着。

古代的时光随着风滚滚而过。

按照春天的运行,对照乾卦,应是第三爻“君子终日乾乾”的开始。按照节气物候,当在五日之内“桐始华”,但是梧桐树静默着,那些硕大的、鲜艳的、浓烈的、让人闻之迷醉的花朵还隐匿在枝条里。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是谓清明。

在这一天,为什么要追思、要遥祭、要缅怀,甚至要回望历史?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文化的基因从来没有遗失,人生的流向从来都是如此。

逝者如斯,而生者亦如斯。

2017.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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